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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瑞克·霍布斯鲍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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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的年代:1848~1875》(1975)
第六章 民主力量
资产阶级应该知道,民主力量已在第二帝国期间应运而生了。资产阶级将发现,这种力量根深蒂固,重新发动反对民主的战争无疑是极不理智的。
——塔尔吉,1868年
但是,由于民主的进程是社会整体发展的结果,所以一个掌控较大政治权力的进步社群,必须在此同时保护国家免于民主的暴行。民主力量无论在什么地方一时占了上风,都应立即加以镇压。
——梅爵士,187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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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民族主义是这个阶段各国政府所承认的一种力量的话,那么,民主,或者说一般人在国家事务中日益增强的作用,就是另一种历史力量了。在本书所述时期,民族主义已成为群众运动,就此而言,民族主义和民主这两种力量又是同一回事。毫无疑问,就这点来说,几乎所有激进的民族主义领导者,都认为民族主义和民主是同一种力量。然而,我们认为,尽管以新兴工人阶级为代表的其他团体,主张掀起至少在理论上将共同的国际阶级利益置于民族利益之上的运动,但实际上,由农民等普通人组成的大团体,仍然没有受到民族主义的影响,甚至在参政受到高度重视的国度亦然。在统治阶级眼中,重要的并非群众所信奉的事物,而是他们的信念如今已成为政治必需的考虑之一。从定义上讲,群众是为数众多、愚昧而且危险的,正是由于他们十分单纯,眼里看到什么就信什么,所以他们也最危险,因为他们看到的是统治者对他们的痛苦漠不关心,他们看到的是一条简单的逻辑:既然他们占人民群众的大多数,政府就应当首先为他们的利益服务。
在西方先进的工业国家里,这一点已经显得越来越清楚,即政治制度迟早将不得不让“群众”占有一席之地。此外,以下这点也很清楚,即构成资产阶级社会基本意识形态的自由主义,已经无力从理论上防止这种情形发生。自由主义政治组织的特有形式,就是经由选举产生的议会来组成代议政府。此政府代表的(如同封建国家一样)不是社会或集体的利益,而是个人的总和以及法律上平等身份的总和。当政者从自身利益考虑,也出于小心谨慎和某种普通常识,很可能得出下列看法:即并非所有人都有能力决定政府的重大政策。不识时务者不如大学毕业生;因循守旧者不如思想开明者;无所事事的穷人不如那些可以通过正当手段发家致富的干练之士。然而,这种论点不仅缺乏说服力,而且在社会底层民众眼中,它们有两大弱点(对最保守的人来说,情况当然又很不同了)。如果法律上人人平等,那么在理论上就不能将人作出这种区分。尤为重要的是,由于社会流动和教育进步(两者对资产阶级社会来说都是必要的),使得中产阶层与下层社会之间的界线模糊不清,因此在现实社会中也很难将人们清楚划分。我们可以看到愈来愈多“值得尊敬的”工人与中产阶级一道接受了资产阶级的价值观,也在条件允许范围内采纳了资产阶级的行为标准,于是这条界线应画在哪里呢?无论这条界线画在哪里,只要它是涵括了多数的那边,其中就可能包括相当一部分不支持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若干观点的公民,以及竭力反对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人(而资产阶级认为这些观点对社会繁荣是不可或缺的)。此外,最具决定性的一点是,1848年革命已经证明,群众已有能力冲入统治者的封闭圈内;工业社会带来的进步,更使他们造成的压力甚至在非革命时期也越来越大。
19世纪50年代给了大多数统治者一个喘息机会。10余年间,他们不必再为欧洲会发生这类问题而忧心忡忡。然而,当时已有一个国家,其政治和宪法的时钟已经无法逆转。在法国,由于过去已经发生过三次革命,因此想再把群众排除在政治之外无疑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从今往后都必须受到“驾驭”。路易·拿破仑(即拿破仑三世)的第二帝国从此成了更具现代性的政治试验场,尽管其与众不同的特殊性对日后的政治管理形式启发不大。这种试验迎合了那些不可思议的头面人物的口味,只是与他们的才智不太相称。
拿破仑三世在与公众的关系方面一直很不顺利。他很不幸,因为他未能把他那个时代最具影响力的能说善辩之士全都纳入旗下。光是马克思和雨果的联合抨击,就足以消除人们对他的记忆,这还不包括那些次要但在当时也同样具战斗力的新闻界人才。他在国际和国内政治事业中的失败,也使他臭名昭著。希特勒之所以能够幸免世界舆论的一致谴责,是因为这个恶棍、疯子和令人恐怖的人物,在通往或许是不可避免的大灾难的道路上,做出了不同凡响的事情,最难以置信的是他始终得到其随从人员的忠诚支持。拿破仑三世显然不像希特勒那么异端,也不像希特勒那么疯狂。一个在谋略上败给加富尔和俾斯麦,一个才打了几个星期的仗其政治支持便下降到危险点的人,一个把“拿破仑主义”从作为法国的一支主要政治力量到变成一桩历史轶事的人,当然不可避免地会被讥为是“无足轻重的拿破仑”而黯然退出历史舞台。拿破仑三世根本没有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他原想借助普法战争重建自己和法兰西的声名,却被这场战争吓得瑟瑟发抖。这位心不坦诚、表情阴沉却经常展示其魅力的人,这位留着络腮胡、健康状况每况愈下的人,似乎只是因其官阶最高而成为帝国的当权者。
他基本上是一位失败的政治家。然而,命运和个人背景使他扮演了一个全新的角色。在1848年之前,作为法兰西帝国皇位的觊觎者,他不得不从非传统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尽管人们对他声称他是波拿巴家族成员表示怀疑。他成长于民族主义鼓吹者和圣西门主义者的社会环境中〔他本人加入过烧炭党(Carbonari)〕,这种经验使他坚信,或许过分坚信民族主义和民主等历史力量的必然性;也导致了他对社会问题和后来对他有所裨益的政治手法坚信无疑。革命给他带来了机会,因为革命以压倒性多数选举姓波拿巴的人为总统,当然,动机各不相同。事实上他不需要通过选举掌权,1851年政变后,他也不需通过选举宣布自己为皇帝。但是,如果他不先取得选票的认定,光凭他耍阴谋诡计的能力是不可能说服那些将领和所有有权力、有野心的人支持他的。除美国之外,他是第一个通过全民(男性)选举当政的大国统治者,这点是人们永志不忘的。当政之后,他继续像最早经由公民投票产生的恺撒,更确切地说像戴高乐将军(General de Gaulle)那样运用选举制度(选举产生的代表制议会根本无足轻重),1860年以后,也越来越常采用当时已习以为常的议会制度。由于他相信这是当时业已为人们所接受的历史事实,因此,他也许认为,他也不可能抗拒这种“历史力量”。
拿破仑三世对选举政治的态度是模棱两可的,人们对这一点感到饶有兴趣。作为一名“议会政治家”,他玩了当时一般政治家都玩的政治游戏,即把议会中足够多数通过选举产生的议员纠集起来,组成松散易变的联盟,给它贴上一个绝不可能与现代政党相混淆的、含糊不清的意识形态标签。因此,如梯也尔(Adolphe Thiers,1797—1877)之类的七月王朝政治家,以及未来第三共和国的杰出人士如法弗尔(Jules Favre,1809—1880)、费里(Jules Favre,1832—1893)和甘必大(Gambetta,1838—1882),才得以在19世纪60年代或恢复其名誉地位,或自此名闻遐迩。拿破仑三世在玩弄这种游戏方面并非特别成功,尤其是当他决定放松对选举和新闻出版机构实施有力的官僚控制之后。另一方面,作为一名为选举制度而奋斗的人,他还保留了公民投票这项武器(这点又像戴高乐将军,只是比戴高乐更加成功)。在1852年的公民投票中,他一鸣惊人地以压倒多数或者说权威性的票数获胜。那次公民投票尽管受到了相当严密的“监控”,他还是以780万赞成票,24万反对票和200万弃权票的绝对优势取胜,甚至在他垮台前夕的1870年选举中,他仍能保持一种日趋恶化的议会制局面,以740万票对160万票的多数获胜。
这种公众支持是没有经过政治组织的(当然,通过官僚政治施加的压力除外)。拿破仑三世不像现代民众领袖那样,他没有进行“运动”,作为国家元首,他当然也不需要。公众的支持也不是整齐划一的。他本人就很希望得到“进步人士”的支持——雅各宾共和派总是那么高不可攀,他们的选票集中在城市里——同时他也希望得到工人阶级的支持。与正统的自由党人相比,他更加重视工人阶级的社会和政治重要性。然而,虽然他有时也得到诸如蒲鲁东(Pierre-Joseph Proudhon,1809—1865)之流的无政府主义重要代言人的支持,而且他也的确为调停、平息19世纪60年代日益高涨的劳工运动作出认真的努力——他于1864年使罢工合法化——但他还是未能打破劳工与左派之间传统契合的密切关系。因此,他实际上依靠的是保守势力,特别是占这个国家三分之二的西部农民。鉴于这些理由,他毕竟还是拿破仑,是坚决反对威胁财产的反动政府,是罗马教皇的保护者——这是拿破仑三世出于外交原因竭力想要避免,但由于国内政治原因又无法避免的局面。
但是,从拿破仑三世与法国农民之间的实质关系来看,他的统治似乎更具意义。马克思曾对法国农民作了以下评述:
无论是经由议会还是政治会议,农民都不可能以他们自己的名义加强他们自身的阶级利益。他们不可能代表他们自己,他们必须由别人代表。他们的代表必须同时是他们的主人,是他们的权威,是保护他们免遭其他阶级的损害,并给他们送来雨露和阳光的无限政治力量。操纵权力的人即将自己与他们联系在一起,小农终于在这些人身上找到表达政治影响的方式。
拿破仑三世就是这种权力的执行者。他是第一个与“不能以自己阶级名义获得本阶级利益”的广大群众建立关系的政治人物。20世纪的许多政治家——民族主义者、民粹主义者以及以最危险形式出现的法西斯主义者——都将再次发掘他所倡导的那种与民众的关系。他们还将发现,还有其他的阶层在这方面与大革命后的法国农民极其相似。
在19世纪50年代,除了瑞士的革命宪法保持不变外,其他欧洲国家都不是在成年男子普选的基础上当政的(瑞士国会议员是由不受财产资格限制的20岁和20岁以上的男性公民选出,但上议院议员是由州代表选出)。有一点也许是人们应该注意的,即甚至在民主进展顺利的美国,选举投票率也要比法国低得多:1860年美国大选共有470万选民投票,林肯仅以不到其中半数的选票当选总统。一般说来,除了在英国、斯堪的纳维亚诸国、荷兰、比利时、西班牙和萨伏伊公国之外,代议会在其他国家几乎都不具真正的权力或影响力,它们的情形都非常雷同,或是通过非常间接的选举产生;或是有点类似古老的“阶级会议”;或是对选民和候选人的年龄、财产作出或多或少的严格规定。这种选举而成的议会,几乎不可避免地都受到更加保守的上议院的攻击和制约。上议院议员大多数是指派的,或是世袭的,或是由于官职而自然成为上院议员。在英国的2750万总人口中,约有100万人拥有选举权,其选举限制肯定比比利时少,比利时的470万人口中,只有大约6万具有选举资格,但英国既不民主,也不打算实行民主。
19世纪60年代群众运动的复苏,使政治不可能脱离民众压力。到本书所述的这个时期末,欧洲只有沙皇俄国和土耳其帝国继续维持纯粹的专制制度,而普选权再也不是革命政权的显著特点了。新的德意志帝国便是采用普选制选举其国会议员,但很大程度是出于装饰目的。在这10年间,没有几个政府能逃得过人民参政权的明显扩张,只是程度强弱不等。在此之前,选举只在少数几个国家具有实际意义。这些国家曾为之绞尽脑汁的问题已成了大多数国家的头痛问题——是采用名单比例代表制,还是候选人制;是按“几何图形划分选区”,还是为某一方的利益擅自改划社会和地理选区;上院凌驾下院的审核制度;把权力留给最高行政长官等等。所幸这些问题在当时还不十分尖锐。英国的第二次改革法案虽将选民人数增加了一倍左右,但仍然不超过人口总数的8%。而在不久前统一的意大利王国,选民仅占人口总数的1%。(根据19世纪70年代中期法、德、美的选举情况判断,这段时期拥有选举权的成年男子实际上只占总人口的20%~25%。)尽管如此,情况还是有了变化。而且进一步的变化只能暂被推迟而已。
由于朝代议制政府方向取得不少进展,于是政治上又有两个问题凸现出来:即中上层社会精英的问题和还未能参与官方政治的贫民问题。用当时英国的术语来说,就是“阶级”和“民众”的问题。在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中间阶层——小店主、手工业者,以及其他“小资产阶级”和拥有地产的农民等——他们已经以财产所有人的身份部分卷入这种业已存在的代议政治。无论是旧式庄园贵族和世袭贵族,还是新生资产阶级,都不具数量上的优势。对于这种优势,贵族阶级并不需要,但资产阶级却很需要。由于两者(至少他们的上层)都拥有财富,并在其社群中拥有使他们成为至少是潜在“名流”的个人权势和影响力,因而他们都是政治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唯独那些贵族阶级,为了维护他们的利益仍顽固反对选举制度:英国坚持上议院制,普鲁士和奥地利国会用臭名远扬的额外代表制方式坚持“阶级选举权”,有的则坚持残存的——但很快便消失的——古老封建阶级制度。此外,他们作为一个阶级,在君主政体中一般仍能获得有系统的政治支持。君主政体毕竟仍是欧洲国家的主要政体形式。
另一方面,由于资产阶级拥有巨大财富,他们已是不可或缺的,他们肩负历史的使命,因而他们以及他们的思想已成为这个时期的“现代”基础。但是,真正使他们变成政府体制中的一股力量的,是他们动员非资产阶级支持的能力。因为非资产阶级拥有人数上的优势,当然也就拥有选票上的优势。如果丧失这一点,如同19世纪60年代末在瑞典所发生的那样,又如同后来在其他地方因真正的群众政治高涨而很快发生的那样,他们就会在选举方面,至少在全国政治中,沦为势单力薄的少数(在地方政治方面,他们还能维持一种较好的局面)。因此,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的是继续得到小资产阶级、工人阶级和农民(比较少见)的支持,至少要当这些阶级的霸主。广义上来说,在这个历史时期他们是成功的。在代议政体中,一般都由自由党(通常为城市工商阶级的政党)掌权或执政,仅偶尔有所中断。在英国,从1846—1874年间一直都是自由党执政;在荷兰,至少1848年以后的20年间是这样;在比利时,1857—1870年间是如此;在丹麦,直到1864年令人震惊的失败之前,也或多或少是如此。在奥地利和法国,从19世纪60年代中叶到19世纪70年代结束,他们一直是各届政府的主要正式的支持者。
然而,自此以后,来自下面的压力越来越大,更民主激进的一翼从他们之中分裂出来。这种激进派是进步的、主张共和的,但此时尚未成为独立的势力。在斯堪的纳维亚,农民团体从自由党退出,变成“左派”,如1848年的丹麦,19世纪60年代的挪威;或者变成反对城市的压力团体,如1867年的瑞典。在普鲁士(德国),以西南部非工业区为基地的民主激进派余党,1866年后拒绝跟随资产阶级的国家自由党人(National Liberals)与俾斯麦结盟,他们当中有些人加入了反普鲁士的马克思主义社会民主党。在意大利,当温和派成了这个新近统一的王国的中流砥柱之际,共和党人仍继续扮演其反对者的角色。在法国,资产阶级长期无法在自己的旗帜甚至在自由党的旗帜下行进,其候选人打着越来越具煽动性的旗号来寻求民众支持。“改革”和“进步”让位给“共和”,“共和”又让位给“激进”,甚至在第三共和国时期,又让位给“激进的社会主义”。在一次次的变化中,每次都隐藏了一批新一代具有相同本质的蓄着络腮胡、身着礼服外套、能言善辩和夸夸其谈的立法改革者。当他们在选举中战胜左派之后,便迅速地转向温和。唯独在英国,激进派长期属于自由党的一翼。也许这是因为在英国,农民和小资产阶级并未形成一个阶级,不像其他地方,农民和小资产阶级已取得政治独立地位。
不过,实际上自由党仍然是有权势的,因为它提出了唯一一套被认为是有利于经济发展的政策(德国人称之为“曼彻斯特主义”);也是因为在科学、理性、历史和进步等问题上,无论持何种观点的人,几乎都一致认为它代表了这些事物的力量。从这个意义来说,19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的政治家和文职人员,无论其意识形态为何,几乎都是自由党人,就像当今的政治家和文职人员都不是自由党人一样。激进派拿不出一套能够取代资产阶级的理论体系。在那个时期,要他们和真正的反对党联手反对自由党,即使并非不可能,但至少对他们来说在政治上是不可思议的。激进派和资产阶级都是“左派”的组成部分。
真正的反对党(“右派”)来自那些反抗这种“历史力量”的人(不论他们持什么观点)。在欧洲,很少有人真正希望如1815年后的浪漫反革命分子一样恢复到旧制度时代。他们的目的全在于阻止,或者说仅在于减慢目前这种令人恐惧的进步。我们可从那些主张“运动”和“稳定”、“秩序”和“进步”不可偏废的知识分子身上找到最佳诠释。因此,保守主义的主张往往很容易赢得自由资产阶级中某些派别的赞赏,因为他们已感到进一步发展将会有引狼入室的危险,使革命再度逼近。有些特殊团体的眼前利益与自由党现行政策直接发生冲突(如农民党和保护主义者);也有些派别并不是出于反对自由党政策而反对自由党,如比利时的佛兰德斯人,他们憎恨本质上是瓦龙人的(Walloon)资产阶级以及瓦龙人的文化统治。保守党自然得到这部分人的支持。还有一点也是毋庸置疑的,特别是在农村社会中,亦即家庭或地方敌对势力自然会被与他们关系不大的意识形态二分法所同化。马尔克斯(Garcia Marquez)的小说《百年孤独》(A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中的布恩迪亚(Aureliano Buendia)上校,在哥伦比亚的穷乡僻壤组织了总数共32次自由党起义中的首次暴动,这并不是因为他是自由党人,也不是因为他懂得这个词的含意,而是因为他曾遭到一位当地官员的凌辱,而这位官员恰好也是保守党议员。可能出于逻辑上或历史上的原因,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英国卖肉商大都为保守党人(是否与农业有关?);而杂货商又绝大多数为自由党人(是否与外贸有关?),但其中的原因都未得到证实。然而,需要解释的也许不是这一点,而是为什么这两类无所不在的店主不持同一种观点呢?按常规,无论什么样的观点,他们都应能求得一致才是。
从本质上看,保守主义者依靠的力量是:强调传统、坚持陈旧而且秩序井然的社会以及墨守成规、不求改变且反对新兴事物的人群。因此,在这方面,发挥官方教会和官方组织的作用至关重要,因为凡是自由主义赞成的,都对两者形成威胁;同时两者还能动员十分强大的力量去反对自由主义。还有一点就更不用提了,即组织第五纵队打进资产阶级权力中心,办法就是利用资产阶级妻女讲从孝道、恪守传统美德的特点以及利用牧师控制婴儿的洗礼、结婚典礼和葬礼,教会基本上掌握控制了一大部分教育优势。双方都在激烈争夺这些领域的控制权,事实上,这场争夺战成了许多国家保守派和自由派之间政治斗争的主要内容。
所有官方教会实际上都是保守的,罗马天主教尤其是这样,因此,它自然成为坚决与不断高涨的自由浪潮作对的阵地。1864年,罗马教皇庇护九世(Pius Ⅸ)在《现代错误学说汇编》(Syllabus of Errors)中,明确提出他的观点。此汇编谴责了80条错误,宣称它们都是不可饶恕的,其中包括“自然主义”(因为自然主义否认上帝创造人类及世界)、“理性主义”(使用与上帝无关的推理)、“温和的理性主义”(拒绝基督教对科学和哲学的监督作用)、“信仰无差别论”(indifferentism,因为它主张自由选择宗教或者不信宗教)、世俗教育、政教分离,并对下述观点(第80条)进行总批判:“罗马教皇可以并应当与进步、自由主义和现代文明协调一致。”于是,右派与左派之间的界线就不可避免地成为教权与反教权之间的主要界线,后者在天主教国家主要是指公开表示不信教之人,也包括信奉国教之外的小宗教或独立宗教者(英国最为明显,见第十四章)。(一般而言,国教属于少数宗教的情况是异常的。荷兰天主教徒可能就是站在自由党那边反对居主导地位的加尔文教徒。德国的天主教徒既不能参加俾斯麦帝国的基督教右派,也不可能参加自由党左派,遂于19世纪70年代组成一个特殊的“中央党”。)
这个时期在“阶级”政治方面的新产物,主要是自由资产阶级开始成为立宪政治舞台上的一股力量。其原因是专制主义在德国、奥匈帝国和意大利(即在占欧洲人口三分之一地区)的明显衰落(在欧洲大陆,大约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口还生活在资产阶级尚无法发挥这类作用的政府统治之下)。定期刊物的发展情况——除了英、美之外,定期刊物几乎仍全是以资产阶级为读者——生动地反映了这种变化:1862—1873年间,在奥地利(不含匈牙利),定期刊物的数目从345种增加到866种。而定期刊物的宣传内容对1848年前通过选举产生的议会来说,并没有什么不熟悉之处。
在大多数情况下,公民权仍然受到极大限制,因而不可能实行现代政治或其他任何群众政治,其实,中产阶级的生力军往往可以取代他们声称要代表的真正的“人民”。在19世纪70年代初期那不勒斯和巴勒摩的选举中,分别有37.5%和44%的选民资格是得自他们大学毕业生的身份。但这是极其个别的例子。即使在普鲁士,如果我们回顾一下1863年的选举,自由党虽然获胜,但情况并不令人难忘。在那次选举中,选民资格已受到严格限制。即使如此,只有三分之二的选民才会不厌其烦地到城里去投票,结果是自由主义者获得67%的选票,实际上只代表25%的选民。19世纪80年代,自由主义者在这些选举权受到限制、选民反应冷淡的国家中取得如此辉煌的胜利,除了说明这个选举结果只能代表那些体面的自由市民的观点外,难道还能说明其他问题吗?
在普鲁士,至少俾斯麦就认为选举结果无法说明其他问题。因而他只管统治,不与议会商量,从而简单地解决了自由党议会和王室之间的本质冲突(双方曾在1862年的军队改革方案中发生冲突)。由于支持自由党的人,除资产阶级以外再无他人,而资产阶级是不可能也不愿动员任何真正的力量(无论是武装的还是政治的),因此任何有关1640年长期国会(Long Parliament)或者1789年三级会议的说法,也都只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相反,在一些落后国家,自由党人虽然处于少数派地位,但仍极具实力。其原因在于这些国家存在着自由党地主,他们对所在地区的控制实际上超过了政府的影响;或者说存在着已经声明代表自由党利益的官员。这种情况只在几个自由党执政的国家出现过。)俾斯麦认识到,“资产阶级革命”完全是不可能的,因为只有资产阶级以外的阶级都动员起来,才可能爆发真正的革命;同时也因为商人和教授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自动去设置路障。但这并未妨碍俾斯麦实施自由资产阶级的经济、法律和意识形态纲领,只要这些纲领能与信仰新教的普鲁士君主国的政治实情相配合,即地主贵族阶级占支配地位的政治实情。他不希望迫使自由党人和广大群众结成令人失望的联盟。总之,资产阶级的纲领显然是当代欧洲国家必然要经历的发展程序,或者说,这至少似乎是不可避免的。诚如我们所知,他赢得了辉煌的胜利。大多数自由资产阶级接受了俾斯麦提出的“纲领减去政治权力”的方案——他们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并于1866年改称为国家自由党。该党在本书所述时期的剩余时间里,成了俾斯麦在国内玩弄政治花招的基本力量。
俾斯麦和其他保守党人都懂得,无论是什么样的群众,他们都不是可以和城市商人同日而语的自由党人。所以,俾斯麦和保守党人有时候认为,他们能够抑制自由党人扩大公民权的威胁。他们甚至可能像英国保守党创始人之一的迪斯累里在1867年和比利时天主教在1870年所做的那样,将这种想法付诸实现。他们的错误在于把群众想象成跟他们同样的保守主义者。毫无疑问,欧洲大部分地区的大多数农民还是传统主义者,他们向来自动支持教会、国王或者皇帝以及僧侣统治集团,反对城里人的邪恶图谋。在法国,西部和南部的广大地区甚至在第三共和国时期,还投票选举波旁王朝的支持者。还有一点也是毋庸置疑的,如同英国的民主无害理论家白哲特在1867年颁布改革法案之后指出的那样,包括工人的多数群众,他们的政治行为是受到“他们上司”控制的。但是,群众一旦登上了历史舞台,他们早晚会做一个具有自主性的正式演员,不会永远像个单纯的临时演员,在戏剧中扮演精心设计的不重要角色。此外,许多落后地区的农民可能还是保守党的依靠对象,但在工业日渐繁荣的城市地区则非如此。城市居民所希望的不是传统的自由主义,但是,传统的自由主义也不一定就受到保守主义统治者的欢迎,特别是不一定受到那些致力于真正的自由经济和社会政策者的欢迎。在1873年之后的经济萧条和不稳定年代里,这点变得特别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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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政治领域异军突起并发挥重要作用的最危险社群,是新生无产阶级,其数量因20年的工业化而壮大。
工人运动没有因为1848年革命和此后10年经济发展的失败而遭到致命摧毁。那些研究新社会的未来,将19世纪40年代的动乱转变成“共产主义幽灵”,给无产阶级提出一个有别于保守派、自由派或激进派政治前景的各式理论家,有的被捕入狱,如布朗基;有的被流放,如马克思和布朗;有的被人遗忘,如皮奎尔(Constantin Pecqueur,1801—1887);有的三者兼而有之,如加贝(Etienne Cabet,1788—1857);有些人甚至与当局言归于好,就像蒲鲁东在拿破仑三世统治下占有一席之地一样;有人相信资本主义即将灭亡,但时代显然不站在他这边。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9年后的一两年内曾希望再次爆发革命,后来又曾把希望寄托于下一次大规模的经济危机(即1857年那次),但自那以后,他们也顺应潮流,将革命视为一种长期的打算。如果说社会主义已经彻底消亡,或许稍嫌夸张,然而甚至在英国,那些土生土长的社会主义者,在19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也许都舒舒服服地进入略嫌窄小的官邸享福去了,也许1860年的社会主义者,没有一个不是在1848年就已经是社会主义者了。也许我们应该感谢这段中歇期强迫他们暂时脱离政治。这段隐晦时期使马克思得以将其理论锻炼成熟,并为其《资本论》打下基础。与此同时,幸存下来的工人阶级政治组织以及为工人阶级事业奋斗的政治组织都纷纷垮台了,如共产主义者同盟垮于1852年;或者逐渐沦为默默无闻、无足轻重的组织,如宪章运动。
然而,工人阶级的组织依然存在,而且只会渐渐壮大,但他们的经济斗争和自卫行动比以往更有节制了。除了英国部分的明显例外之外,工会和罢工几乎在欧洲所有地方都是法律所禁止的。但是,那些互助会(Friendly Societies Mutual,Aid Societies)和合作组织——在欧洲大陆一般为生产组织,在英国一般为商店——被认为是可以接受的,不过谈不上特别兴盛:在意大利这类互助会势力最强的皮德蒙特地区,1862年互助会的平均人数也不足50人。只有在英国、澳大利亚和(奇怪得很)美国,工人的工会组织才具有重要意义。澳大利亚和美国的工人工会,主要是由具有阶级意识的英国移民组织而成的。
在英国,除了机器制造工业的熟练工匠和较古老行业的手艺人之外,棉纺工人也保持了强大的地方工会,这些工会在全国建立起有效的联系,而且有一两次,即1852年的工程师联合工会、1860年木匠和细木工人联合工会,它们曾在财政上(如果不能说在战略上的话)协调了全国社团。它们虽然只是少数,但却不是可以忽略的少数,而且在熟练工人中它们有时还占多数。此外,它们还为工会制度的迅速扩大打下了基础。美国的工会组织比起其他地方算是比较强的,尽管后来证明,它们未能抵挡住19世纪末那场真正飞快发展的工业化冲击。然而,与组织有序、有劳动者天堂之称的澳大利亚殖民地工会相比,美国工会只能算是小巫。澳大利亚的建筑工人实际上早在1856年就赢得了八小时工作制,很快其他行业也都实行此制度。在这个人口稀少而经济蓬勃发展的国家中,工人讨价还价的地位高于其他任何国家。19世纪50年代的淘金热将数以千计的人们引至他方,留下来没跟着去冒险的工人,其工资却因之提高了。
敏感的观察家并不认为这类不甚重要的工人运动会维持很久。其实,大约从1860年起,形势已经很明显,无产阶级正与19世纪40年代的风云人物一道重返历史舞台,不过情绪不是那么狂暴。它以未曾预料到的快速度出现了,接着又很快形成了与其后来运动相一致的思想体系:社会主义。这种成长过程是政治行为和工业行为的奇怪结合;是各种激进主义从民主主义到无政府主义的奇怪结合;是阶级斗争、阶级联盟和政府或资本家让步的奇怪结合。但是,首先它是国际性的,这不仅因为它像自由主义的复活那样,在各个国家同时产生,而且也因为它与工人阶级的国际团结密不可分,或者说与激进左派(1848年前那个时期的遗产)的国际团结密不可分。国际工人运动实际上组建为国际工人协会(International Workingmen Association),即马克思的第一国际(First International,1864—1872),并受其领导。《共产党宣言》中“工人无祖国”的提法是否确切,可能尚有争论:法英两国有组织的激进工人必定都是爱国者,法国革命传统向来就是众所周知的民族主义(见第五章)。但是,在生产要素自由移动的经济领域中,即使连不注重意识形态的英国工会,也已意识到制止雇主引进劳工的必要性,因为这些劳工会破坏罢工的效果。对于所有的激进者来说,无论什么地方的左派成败,都似乎与他们自己的成败有着非常直接的关系。在英国,国际工人协会是再度复活的选举改革活动和一系列国际团结运动相结合的产物——1864年与加里波第的意大利左派相结合,美国内战期间与林肯及北方相结合,1863年与不幸的波兰人相结合,等等。所有这类运动都曾以最少的政治色彩和最多的“工会主义”加强了工人运动。不同国家之间的工人所进行的有组织接触,必然会对各自的运动产生反响。譬如,拿破仑三世在他允许法国工人派遣一个大型代表团赴伦敦参加1862年举行的一次国际展览后,就发现了这一点。
国际工人协会成立于伦敦,并很快落入能干的马克思之手。它是英法工会领导人和旧时欧洲大陆革命总参谋人员的奇怪结合。英国工会领导人有其传统的岛国孤立性和自由激进倾向,法国工会领导人的意识形态相当混杂,但更“左”倾些;而欧洲大陆革命者们则各有各的观点,且越来越无法协调。他们在思想领域的斗争最终毁了第一国际。由于有许多历史学家一直在研究他们,所以我们不需要在此多费笔墨。广义而言,第一次重大斗争是发生在“纯粹的”(实为自由或自由激进的)工会主义者和那些更具抱负的社会改革者之间,结果社会主义者赢得胜利,尽管马克思小心翼翼地不让英国人(他的主要支持者)参与这场斗争。随后马克思和其支持者又迎接(并击败)了蒲鲁东“互助论”(mutualism)的法国支持者和阶级意识强烈、反对知识分子的好斗手工匠的挑战;接着又遭到了巴枯宁无政府主义联盟的挑战,巴枯宁无政府主义联盟更为可怕,其秘密组织和派别的纪律相当严格,活动方式也绝不是无政府主义的(见第九章)。由于再也无法维持对国际工人协会的控制,马克思遂于1872年不动声色地取消了国际工人协会,将总部迁往纽约。至此,工人阶级大动员的脊梁被折断了,因为国际工人协会既是其中的一部分,又在一定程度上扮演协调角色。但事实证明,马克思的思想还是取得了胜利。
在19世纪60年代,这一点是难以预料的。1863年以后,只有一次马克思主义的,其实是社会主义的群众性工人运动在德国得到发展。〔如果我们把1872年流产的美国国家劳工改革党(National Labor Reform Party)除外,实际上只有一个不受“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政党支配的全国性政治工人运动。美国国家劳工改革党是全国劳工联盟(National Labor Union,1866—1872年)的政治延伸,这个野心勃勃的劳工联盟乃是隶属于国际劳工组织。〕这指的是拉萨尔(Ferdinand Lassalle,1825—1865)的成就。拉萨尔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鼓动家,由于贪恋高度放荡的私生活而自食恶果(他在一次争夺女人的决斗中受伤而死)。如果说他曾跟随过什么人,那么,他自认为是马克思的追随者,但跟随的时间不很长。拉萨尔的全德意志劳工协会(Allgemeiner Deutscher Arbeiterverein,1863年)是彻头彻尾的激进民主派,而非社会主义派。其当时的口号是普选权,但是,它的阶级意识和反资产阶级情绪都十分强烈,而且,尽管起初它的会员人数不算太多,但从组织上看,却很像一个现代的群众党派。马克思不欢迎全德意志劳工协会,而支持一个与它敌对的组织。这个组织是由他的两个更加忠心耿耿(至少是更加可以接受)的弟子所领导。这两个人一个是记者李卜克内西,另一个是才华出众的年轻车木工倍倍尔。这个组织的基地位于德国中部,虽然它更具社会主义性质,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它竟与(反普鲁士的)1848年旧革命者的民主左派结盟,遵循一条并非毫不妥协的政策。拉萨尔派几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鲁士运动,它所思考的重心是如何运用普鲁士的方法解决德国问题。因为这是1866年后明显奏效的一种解决方式,所以在德国统一的10年间强烈感觉到的那些分歧就不再引人注意了。马克思主义者于1869年和一些从拉萨尔派分裂出来、坚持革命运动的无产阶级纯粹性人士,组成了社会民主党,最后在1875年与拉萨尔派合并——后来证明是接管了拉萨尔派——组成了势力强大的德国社会民主党(SPD)。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运动在不同程度上都与马克思有关。它们都认为(尤其是在拉萨尔死后),马克思在理论上鼓舞了它们,是它们的领袖。两者都把自己从激进的自由民主中解放出来,从而发挥了独立工人阶级运动的作用。而且,(在俾斯麦于1866年赐予德国北部和1871年赐予整个德国的两次普选中)两者都立即得到了群众的支持。这两个运动的领导人都当选为议员。在恩格斯的出生地巴门(Barmen),早在1867年,社会主义者的得票率就达到34%,及至1871年,更高达51%。
尽管国际工人协会对工人阶级政党并不具直接的激励作用(甚至德国的两个政党均不是它的正式成员),但是,许多国家的工人运动之所以能以大规模的工业和工会运动形式出现,却与国际工人协会密切相关。国际工人协会至少从1866年起,就开始有系统地进行这种促进工作。国际工人协会实际究竟何时开始从事这项工作,现在还不大清楚。(国际工人协会恰好碰上第一次国际工人抗争高潮,其中有一些,如1866—1867年的皮德蒙特毛纺工人罢工等,肯定与国际工人协会无关。)然而,自1868年之后,这类抗争就基于共同利益的考虑而与国际工人协会结合在一起。因为这些运动的领导人越来越引起国际工人协会的注意,甚至已经成为国际工人协会的战士。工人骚动和罢工的浪潮席卷了整个欧洲大陆,远至西班牙,甚至波及到俄国:1870年圣彼得堡发生了罢工运动。它在1868年袭击了德国和法国,于1869年控制了比利时(其势力在此维持了若干年),此后不久又侵入了奥匈帝国,最后于1871年到达了意大利(1872—1874年间在意大利达到高潮),并于同年进入西班牙。与此同时,1871—1873年间,英国的罢工也达到顶峰。
新的工会不断涌现,它们赋予国际工人协会群众基础。光是奥地利的数字便足以表明,在维也纳,国际工人协会的支持者据报道在1869—1872年间,就从1万人发展到3.5万人;在捷克,从5000人增至约1.7万人;在施蒂里亚(Styria)和卡林西亚,则从2000人增至仅施蒂里亚一地就大约有1万人。用日后的标准来衡量,这些数字还不算多。但它却代表着比数字表面大得多的动员力量。据悉,德国工会只在群众大会上作出罢工决定,而且代表尚未组织起来的群众作此决定。这当然使各国政府惊恐万分,特别是在1871年,当国际工人协会群众运动的洪峰与巴黎公社革命正好碰上的时候,情况更是如此(见第九章)。
早在19世纪60年代,欧洲各国政府,至少是部分资产阶级,就注意到工人阶级正在兴起的问题。自由主义太拘泥于经济自由放任的正统观念,因此不曾认真考虑社会改革政策。但是,一些敏锐意识到有失去无产阶级支持危险的激进民主主义者,甚至准备牺牲这项正统观念,在“曼彻斯特主义”从未赢得彻底胜利的国家里,官员和知识分子越来越认真考虑社会改革政策的必要性。因此,在德国,在日益高涨的社会主义运动影响下,一个称呼很不恰当的“社会主义教授”(Kathedersozialisten)组织,于1872年组成了具有影响力的“社会政策学会”(Verein fürSozialpolitik)。该会提倡用社会改革来代替或者对付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社会主义”一词与更具煽动性的“共产主义”不一样,所有提出国营经济和社会改革之人都可以含混不清地使用社会主义这个词,甚至在19世纪80年代社会主义工人运动普遍兴起的时期,该词仍被广泛使用。)
然而,即使把公众对自由市场机制的干预视为某种毁灭性妙方的那些人,现在也都确信,工人组织和活动只要能够驾驭,也必须予以承认。据我们所知,一些更具蛊惑性的政治家,甚至拿破仑三世和迪斯累里等人,都敏锐地意识到工人阶级的选举潜力。在19世纪60年代,整个欧洲都曾修订法律允许某些有限制的工人组织存在以及有限度地举行罢工;更确切地说,就是在自由市场的理论架构中,为工人的自由集体交易留下一席之地。然而,工会的法律地位仍然很不确定。只有在英国,工人阶级及其运动才拥有巨大的政治分量,主要是因工人占人口多数。在几年的过渡(1867—1875年)之后,英国终于建立了一套获得立法通过的完整体制。这对工会主义非常有利,所以工会主义者此后便不断进行尝试,企图削弱工人阶级业已获得的自由。
这些改革的目的,明显在于防止工人阶级以一种独立的、进而是一种革命的力量出现在历史舞台上。这一点在业已建立非政治性或自由激进工人运动的国度里,取得了成功。在有组织的工人力量已经强大的地方,如英国和澳大利亚,一直要到很后期才出现独立的工人阶级政党,而且即使在它们成立之后,实质上仍然是非社会主义的政党。但是,就我们所知,在欧洲大陆的大部分地区,工会运动是在国际工人协会时期涌现的,大多由社会主义者领导。从政治上看,工人运动与社会主义是一致的,特别是与马克思主义一致。例如,丹麦在1871年成立了以组织罢工和生产合作社为目标的国际工人协会,这个国际组织在1873年遭丹麦政府解散之后,其各派别遂组成了若干独立工会,后来,其中的大部分又重组为“社会民主联盟”。这就是国际工人协会最具意义的成就。它既使工人阶级有了独立性,又使工人阶级具备了社会主义性质。
另一方面,国际工人协会并没有使工人成为造反者。尽管各国政府已经感受到国际工人协会煽起的恐怖,但是国际工人协会并未打算马上发动革命。马克思本人虽然革命性不减当年,但此时也没有把马上革命视为重要的前景。实际上,他对发动无产阶级革命的唯一尝试——巴黎公社——的态度显然是小心谨慎的。他认为,巴黎公社毫无成功的可能性。它可能赢得的最佳效果就是制造一次与凡尔赛政府讨价还价的机会。在巴黎公社遭到不可避免的失败之后,他以最动人的语句为它写了一篇讣文,但他撰写这本具有重要意义的小册子〔《法兰西内战》(The Civil War in France)〕的目的,是为了教育未来的革命者。在这方面,他是成功的。但是,当巴黎公社革命正在进行的时候,国际工人协会以及马克思,却保持沉默。在19世纪60年代,他为长远的目标而工作,但对那些短期目标仍持温和态度。只要能建立(至少在主要工业国家)独立的政治性工人运动,(在法律许可的地区)为赢得政权而组织群众,摆脱自由激进主义(含纯粹“共和主义”和“民族主义”)知识分子的影响,解除左翼思想(无政府主义、互助论等)的束缚,他就感到满足了。他未曾期盼这些运动成为“马克思主义”运动。马克思若真有此想法,他就无异于乌托邦主义者了,因为除了在德国和为数不多的旧时移民当中,马克思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追随者。他既不期望资本主义立即崩溃,也不期望资本主义面临马上被推翻的危险。他只希望迈出组织群众大军的第一步,若能赢得这第一步,他就能和地位牢固的敌人展开长期斗争。
及至19世纪70年代初,工人运动看来似乎连这些并不过分的目的也没有达到。英国的工人运动仍牢牢控制在自由党人手中,其领导人太软弱、太腐败,竟然还利用他们掌握的决定性选举力量来索取议会席位。法国的工人运动因巴黎公社失败而全线崩溃,在一片废墟之中,除了陈腐的布朗基主义、激进的共和主义和互助论之外,不可能找到比之更好的东西。1873—1875年爆发的工人骚动浪潮,并不曾使工会变得比1866—1868年更为强大,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还比那时更弱了。国际工人协会自此停止活动,它消除不了旧时左派的影响,因而它的失败已是显而易见。巴黎公社革命被扑灭了。欧洲地区的另一场革命(即西班牙革命)也行将结束:波旁家族已在1874年重返西班牙,使下一个西班牙共和国延迟了将近60年。唯有在德国,工人运动有了明显的进展。于是众人得到一个新结论:新革命的前景可能会出现在开发程度较低的国家(在此之前,这点尚不很明朗)。因此,从1870年起,马克思开始把某些希望寄托在俄国身上。然而,在这些工人运动中最令人感兴趣的是,最可能动摇英国这个世界资本主义主要堡垒的那场革命,也失败了。在爱尔兰芬尼亚勇士团也显然遭到毁灭性的失败(见第五章)。
马克思晚年不乏退缩与失望的情绪。比较而言,他此时的作品很少,而且在政治上也不像以前那样活跃。〔马克思死后,恩格斯将其遗留下来的大量资料整理成《资本论》第二卷和第三卷。《剩余价值理论》(Theories on Surplus Value)实际上在1867年《资本论》第一卷发表之前就已经完成。马克思的主要著作中,除了一些书信之外,只有《哥达纲领批判》(Critique of the Gotha Programme,1875年)是在巴黎公社失败后完成的。〕然而,根据后见之明,我们可以说19世纪60年代革命有两项成就是永恒的。其一是,从此以后,世界上出现了有组织的、独立的、政治性的、社会主义的群众性工人运动。其二是,前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左派影响力,已经大大削弱了。结果是使日后的政治结构发生了永久性的变革。
这些变化绝大部分直到19世纪80年代末期,亦即国际工人协会再次复苏之际,仍不明显,国际工人协会此刻主要是作为马克思群众党派的共同阵线。然而早在19世纪70年代,至少已有一个国家面临了这个新问题,这个国家就是德国。德国社会主义者的选票(1871年为12.2万张)在短时间的挫折之后,再度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态势明显上升:1874年增至34万张,1877年增至50万张。对于这种发展,没人知道该如何应付。民众既不保持消极被动的态度,也不准备听从其传统“长官”或资产阶级的领导,而他们的领导者又不可能被同化,因此,他们在这种政治结构中显得无所适从。俾斯麦本来可以为了自身目的而玩弄自由议会主义的把戏,其实他比任何人玩得更好,可是此时他也想不出什么别的高招,只能借由法律手段来禁止社会主义者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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