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卢卡奇 -> 列宁——关于列宁思想统一性的研究

第2章 作为领导阶级的无产阶级


远在资本主义在俄国实际发展和工业无产阶级产生以前,俄国形势的不稳定性就已经变得十分显著了。农村封建主义的瓦解和官僚专制主义的腐败,不但早巳成为俄国现实中不容否认的事实,而且也已经促成一些不时起来反对沙皇制度的阶层,即使这种反抗仍然是以一种不明确的、混乱的和仅仅是本能的方式表示出来——而且已经导致农民骚动和所谓没有阶级之分的知识阶级的激进化。我们看得出来,资本主义的发展——它实际存在到什么样的程度,意义有多大,就是敏锐的观察者也还是不清楚——急剧地增强了客观的骚乱和它的革命意识形态的重要性。一八四八年还是欧洲反动势力可靠避难所的俄国,在十九世纪的后半叶越来越明显是在逐渐地朝向革命的方向发展。唯一的问题是:这个革命的性质是什么?与此密切相关的是:哪个阶级应该在革命中起领导作用?
  为什么第一代革命家们对于如何提出这种问题还很不清楚,这是容易理解的。他们在首先起来反对沙皇的集团中看到的是一个同质的因素:人民。知识份子与体力劳动者的分野即使在这个阶段还是很明显的,但这并不具有决定意义,因为在『人民』中阶级的划分并不明确,而在知识份子中只有确实忠诚的革命家投身于运动之中。这些革命家认为,与人民相结合,并且只代表人民的利益,乃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职责。
  但即使在革命运动的这个阶段,欧洲的发展也必然要影响事态,从而影响革命家们借以评估事态的这一历史思考角度。在这里问题就自然而然地提出了:欧洲发展的进程,资本主义的发展,是否也是俄国不可避免的命运?俄国在社会主义里找得到救赎之前,是否也必须通过资本主义的苦境?或者,由于她的情况与众不同,由于她还有农村公社,她能够跳过这个阶段而找到一条从原始的共产主义直接向发达的共产主义过渡的道路?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当时绝不像我们现在这样清楚。恩格斯不是直到一八八二年还在回答说,如果俄国革命同时引起欧洲无产阶级革命的话,『那么现今的俄国土地公共所有制便能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吗?
  关于在这个问题上发生的争论,即使要概略说明这里的篇幅也不够。它只是使我们不得不选择我们的出发点,因为由此产生了这一问题:哪个阶级是未来俄国革命的领导阶级?可以看得出来,承认农村公社是未来俄国革命的出发点和经济基础,就必然使农民变成社会变革的领导阶级。而且与它的经济和社会基础有别于欧洲的这个差异相一致,革命就必须在历史唯物主义之外寻求其它的理论基础,因为历史唯物主义只不过是关于社会必然在工人阶级领导下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概念表述。争论俄国是不是处于沿着资本主义路线发展的过程中——俄国资本主义是不是能够发展——进而,在理论方法上争论历史唯物主义是不是一种社会发展普遍妥当的理论,以及最后,把讨论集中在社会中要派定哪一个阶级使它成为俄国革命的真正动力——所有的这些,关键都是在同一个问题上面。它们都是俄国无产阶级的演变的这一意识形态反映,都是它在意识形态(以及相应的策略、组织)上独立于其它社会阶级的这一演变的各阶段的意识形态反映。
  这是每次工人运动都必须经历的一个持久而又痛苦的过程。只有包含着本身表现出阶级状况的特殊性和无产阶级阶级利益自主性的这些个别问题,才构成工人运动特殊的俄国组成成份。(德国工人阶级在拉萨尔Ferdinand Lassall——倍倍尔August Bebel一施韦泽Johann Baptistvon Schweitzer时期曾有过一个类似的阶段,德国的统一成为它的决定性问题之一 。)但是如果无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要取得它行动上的独立性,就必须明确地针对这些局部性的问题本身找到正确的解决方法。最好的理论训练,如果只限于作出通则、概括,也是绝对没有价值的:要想在实践中有效,它就必须通过明确地解决这些特殊问题的方式把自己表现出来。(比如,威廉·李卜克内西Wilhelm Liebknecht,虽然是一个热情的国际主义者和马克思的嫡传弟子,却也决不比那些在纯粹理论水平上更为混乱的拉萨尔主义者 更能经常、可靠地作出正确的决定。)但这里对于俄国更为特殊的是,这种为无产阶级独立、为承认它在未来革命的领导角色而进行的理论斗争,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确实在俄国那样取得如此清楚而明确的解决。因此,俄国无产阶级在很大程度上不致于有毫无例外地可以在所有先进国家的经验中发现到的那些犹豫和倒退——不是在犹豫和倒退是免不了的那种成功的阶级斗争进程中的犹豫和倒退,而是在理论明晰透彻和策略、组织自信心上面的犹豫和倒退。至少它最有自觉的阶层,能够在理论上和组织上像它的客观阶级状况从俄国资本主义的经济力量直接和明确地发展出来那样发展出来。
  列宁并不是第一个从事这种斗争的人。但只有他把每一个问题透彻地思考到底:透彻地把他的理论洞察转变为实践。
  列宁是其它的理论代言人当中唯一投入反对『原始的』俄国社会主义,反对民粹派(Narodniks)斗争的人。他从事理论斗争的目的,旨在决定俄国的命运当中建立起无产阶级的独立和领导角色,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由于这种论证的进程和实质只在于证明,像马克思所概括的那样,资本主义发展所走过的典型道路(即原始积累)跟俄国也有关系的——即一种有活力的资本主义在那里也能够存在而且必须存在——因此这种争论就必定把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代言人和新兴的俄国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家们暂时纳入一个阵营。把无产阶级与混沌一片的『人民』在理论上区分开来,决不会跟着自动产生无产阶级的独立性和领导角色的知识与认知。相反地,证明俄国经济的发展趋势是朝向资本主义的这一简单、机械和非辩证的结论,显然是无条件接受这种现实并甚至促使它尽快到来。确实不只对于进步的资产阶级来说是如此。在资产阶级记住马克思主义是唯一说明资本主义必然从资本主义以前世界的解体中出现的经济理论时,它的——暂时的——『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是不难理解的。对于所有机械地而不是辩证地解释马克思,对所有不理解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学得并体现在他自己摆脱一切神话和唯心主义的理论里的东西的那些『无产阶级的』马克思主义者来说,它必定看来更是必然如此:承认一个事实或趋向确实是存在的,绝不意味着说一定要把它当做是构成我们自己行动准则的一种现实接受下来。光明正大不存幻想地面对事实,或许是每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的神圣职责,但是对于每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来说,总是有一种此孤立的事实和趋向更为真实因而也更为重要的现实——这就是整个过程的现实,即社会发展的总体。因此,列宁写道:『资产阶级的事情就是发展托拉斯(trusts),把儿童和妇女赶进工厂,在那里折磨他们,腐蚀他们,使他们过着极端贫困的生活。我们不『要求』这种发展,我们不『支持』这种发展,我们反对这种发展。但是怎样反对呢?我们知道,托拉斯和妇女在工厂中劳动是进步的。我们不愿意倒退到手工业,倒退到垄断前的资本主义和妇女从事家庭劳动的时代。要通过托拉斯等等前进,并且要超过它们走向社会主义!
  这就为列宁主义解决这整个一系列问题提供了立足点。可见,承认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性,承认在这种发展中包含着历史的进步,决非迫使无产阶级支持它。无产阶级一定会欢迎资本主义的发展,因为只有资本主义的发展才奠定无产阶级自己出现作为决定性力量的这一基础,但是无产阶级一定会欢迎资本主义的发展,把它当作是它自己对资本主义真正的主人翁——对资产阶级——进行艰苦斗争的条件和前提。
  只有这种历史趋向必然因素的辩证理解,才为无产阶级在阶级战争中自动出现创造了理论的空间。如果按照俄国资产阶级和随后的孟什维克的意识形态先驱者的方式,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性接受下来,那么俄国就一定首先要完成它的资本主义发展。这种发展的领导者是资产阶级。按照这种公式,只有在资产阶级前进了一段很长的路程之后,在资产阶级已经从经济和政治两方面扫除了封建主义的障碍,在它的位置上建立起现代的、资本主义的民主国家之后,无产阶级独立的阶级斗争才能开始。带有独立的阶级目的的无产阶级过早出现不但是无用(因为它在这一资产阶级与沙皇制度之间的战争中几乎不值得被看作是一支自主的力量),而且对无产阶级本身也是有害。因为这会吓坏资产阶级,削弱资产阶级对沙皇制度的打击力量,并把它迳自赶入沙皇的怀抱。按照这种解释,只能暂时把无产阶级看成是为现代俄国斗争的进步资产阶级的一种附属力量。
  今天可以看得很清楚(即使在当时看不清楚),这整个辩论是扎根在革命的现实性这一问题之中。对于那些没有多少自觉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家来说,道路是这样划分的:按照是把革命看作工人运动议事日程中的当前问题,还是把它看成为一个当前的决定似乎还不适合发挥任何明确影响力的遥远『终极目标』。确实更有问题的是,就算我们能够认为孟什维克的历史观点是正确的,是不是无产阶级决会接受孟什维克的立场:是不是这种资产阶级的忠实奴仆不愿完全搞混阶级意识,以致使无产阶级在甚至就是孟什维克的理论也认为合适的历史时刻,从意识形态上还是无法像一次独立行动那样脱离资产阶级,或者至少要比较困难得多(这里我们只需要想想英国的工人阶级)。实际上,这是众所公认的空虚的思辨。机会主义者企图从马克思主义中消除掉的历史辩证法,仍然注定要在他们身上起到跟他们的意志相反的作用,把他们赶入资产阶级阵营,而且在他们看来,还会把无产阶级的独立出现推迟到无人可知遥远、遥远、实际上也不存在的未来。
  历史证明列宁和少数公开宣布革命现实性的人是正确的。与进步资产阶级联盟(在为德国统一而斗争的时期就已经证明是一种妄想)只有当无产阶级可能作为一个阶级而跟随资产阶级与沙皇结成联盟时,才得以幸存。因为,革命的现实性意味着资产阶级不再是一个革命的阶级。毫无疑问,与专制主义和封建主义相比较,以资产阶级为领导者和受益者的经济制度代表着进步。但资产阶级的这种进步特性又是辩证的。资产阶级的经济前提和它所要求的政治民主或法治之间的必然联系,已变得比较松散(这种政治民主或法治原是——尽管只是部分地——在法国大革命中在封建专制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一方面,无产阶级革命日益迅速地迫近,使得资产阶级与封建专制主义之间有可能建立使资产阶级的经济生存和成长条件获得旧统治力量的政治覇权保证的联盟。另一方面,由于这种联盟而思想堕落的资产阶级把实现它自己以前革命要求的事委之于无产阶级革命。
  资产阶级与旧统治力量之间的联盟不管或许有多大的问题,因为它当然是出于互相害怕更大的邪恶而产生的一种妥协,而不是一个建立在共同利益基础上的阶级联盟,所以它还是一个新的重要事实。跟这一事实比较起来,资本主义发展与民主之间『必然联系』的这一公式化的和机械的『证据』,必定呈现出来,说明它是一种彻底的幻想。列宁说:『一般说,政治民主仅仅是一种资本主义上层建筑的可能形式。(虽然在理论上对『纯粹』资本主义来说是一种正常形式)。正如事实所表明的,不论资本主义或帝国主义都是在各种政治形式下发展的,并且使所有这些形式服从于自己。』特别是在俄国,资产阶级从一种——表面——激烈反对沙皇制度的立场极为迅速地转变为支持沙皇制度,其根本原因在于嫁接于俄国的资本主义『非有机的』发展。这一资本主义非有机的发展从一开始就具有明显的垄断特征(大规模工业的支配地位,金融资本的角色)。由此可见,与那些经历过一种更为有机的』资本主义发展的国家相比,俄国资产阶级是一个数量上较小、社会力量较弱的阶层。然而同时,革命无产阶级发展的物质基础在大规模的工厂中奠定下来,速度比关于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的步伐在纯粹统计上的估计所讲的更快。
  但是,如果跟进步资产阶级的结盟证明是一种幻想,如果无产阶级在它朝向独立的发展过程中已经与浑沌的『人民』概念断然决裂,难道它不会(正是因为这种得来不易的独立)完全孤立并陷入一场肯定是毫无希望的斗争里头吗?假如对于民粹派农业理论的否定,对于农业共产主义残余必然消亡的认识同样都不是辩证的,那么对列宁的历史观点的这种常有而十分明显的反对意见倒是站得住脚。这种消亡过程的辩证——因为辩证的理解永远都只是一种真正辩证事实的概念形式——是在这些旧形式的消亡不可避免性上面,而就这些旧形式的消亡是一个消亡的过程,换句话说,仅仅是否定的这个范围来说,它是只有一种明确的、一定的方向。它实际的方向绝不是自身所固有的,这一方向端视社会环境的演变,端视对整个历史环境背景的评估而定。更具体地说:旧的农业形式在经济上不可避免的消亡——包括大的和小的庄园——是按着两条不同的道路进行的。列宁说:『这两种解决办法都按不同方式加速向更高的技术的过渡,都朝着耕作技术进步前进。』一条道路是从农民生活中扫清中世纪的和更早时期的全部习惯作风的残余。另一条道路——列宁称之为普鲁士的道路——『它的特点是,中世纪的土地占有关系不是一下子被消灭掉,而是慢慢地适应资本主义。』两条道路都是可能的。与原先的情况相比较,二者在经济上都是进步的。但是,如果二者都同样可能而且从某种意义上都是同样进步的,那么,由什么来决定二者之中的哪一种注定会变为现实呢?列宁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像对其它问题的回答一样,是明确而毫不含糊的:阶段斗争。
  这样,有关要求无产阶级独立地起领导作用的这一基本形势的概括,就变得日益尖锐而具体了。因为,在为俄国指出从中世纪向现代转变这一方向的这场阶级斗争中,决定性的力量只能是无产阶级。农民,不但由于他们文化上的极端落后,而且首先由于他们客观的阶级地位,只可能对他们越来越不堪忍受的状况作出本能的反抗。由于他们客观的阶级地位,他们注定要在政治上成为摇摆不定的阶层——这个阶级的命运最终要由都市的阶级斗争、城镇的命运、大工业以及国家机器来决定。
  只有这种背景才把决定权交到无产阶级手中。假如资产阶级自身能够成功地消灭农业的封建制度,那么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在一定的历史时刻就不能有什么指望了。沙皇制度使资产阶级难以做到这一点,是资产阶级暂时采取革命姿态,或至少是对立姿态的主要原因。但是只要这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农村中千百万受奴役的和极端穷困人口的自发暴动就随时有可能发生:这是一种只有无产阶级才能为它指出方向的自发暴动。只有无产阶级能领导这种群众运动达到使农民获得实际利益的目标,从而创造出无产阶级可望胜利地向沙皇制度展开斗争的这些条件。
  因此,俄国的社会经济结构为无产阶级与农民的联盟奠定了客观基础。它们的阶级目的是不同的。正因为如此,它们的力量,在诸如『人民』之类含混的民粹派概念名义下实现的天然结合,终将注定崩溃。然而,只有通过联合的斗争,才能实现它们不同的目的。于是,旧民粹派的思想在列宁关于俄国革命的描述中经过辩证的改造又再提出来了。但仅仅只要革命的、有差别的『人民』概念——一切被压迫者的革命联盟——能够从关于无产阶级革命条件的具体理解里发展出来,就必须否定含混的、抽象的『人民』概念。正是因为如此,列宁的党才可以正正当当地把自己看作是真正民粹主义革命传统的继承人。但是由于领导这场斗争的意识和能力——用客观的阶级术语说——只存在于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中,因此只有无产阶级才能够、才必须在即将来临的革命中成为社会变革的领导阶级。




(第三三页)拉萨尔、倍倍尔和施韦泽是德国一八七一年统一前时期德国重要的社会主义者。

(第三三页)拉萨尔主义者是拉萨尔的追随者,形成了德国社会主义运动中的一个派别。他们相信可以通过国家援助的合作社和其它改良主义的手段来达到社会主义,而他们的对手爱森纳赫派(Eisenacher),主张一个更富于战斗性的纲领。威廉·李卜克内西,李卜克内西(Karl Liebknecht)之父,是爱森纳赫派的一个领导者。一八七五年拉萨尔派和爱森纳赫派联合组成社会民主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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