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三部:有色人种的世界(1961)

第二章 英国的有色人



  约翰·里瓦斯爵士在埃塞克斯有一座很美的庄园。他对即将从美国来访的这个黑人起了极大的兴趣。里瓦斯夫人却有点儿发愁。说到头,她听说过些关于这些有色人的令人不安的传说。但是,这些可怜人脱离真正的野蛮生活不过二三十年,你当然不能期望他们有多少文化。尽管从理论上讲,替一个有身份的黑人教师把一切安排得很愉快是不错的,她还是希望约翰爵士在答应接待前,先把这件事跟她商议一下。待三星期!天啊!她跟男管家和女管家里夫斯夫妇仔细讨论了一下这情况。她的女儿西尔维亚在圣希尔达学校教书,决定在孟沙逗留的时期上法国去度假;她的租母,那位高贵的老寡妇,跟平日一样将在自己的寂静的屋子里度过大部分时间。
  但是曼努埃尔竟然打消了人家的顾虑,叫人十分欢喜。他并不象大多数美国人那样粗俗。他穿着很好的衣服和洁净的亚麻布衬衫;在餐桌上的举动虽然时常显得扎眼,却一点儿也不讨厌。约翰爵士非常高兴。他和曼努埃尔的年龄差不多,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身材高大,脸色红润,体格强健,一辈子从来没有被迫去谋过生,但是对生活——那就是说,那些侥幸有一件真有价值的工作使自己忙碌的人们的现实生活——却抱有广泛的兴趣。他喜欢运动,可并没有沉迷在里面。政治使人不得不跟许多自己肯定不喜欢的人保持密切的接触。为了类似的原因,他始终没有从事过随便什么职业,除非他在农业和园艺方面做过的事可以给称作职业的话。
  但是,从抽象的意义上讲,他很喜欢人;某些实在的典型人物使他感到极大的兴趣,特别是黑人,尤其是那些“出头露角”的,也就是说,那些“摆脱奴役”,完全获得自由,具有独立人格的。一九○○年,他曾经到伦敦去会见在他朋友色什兰公爵那儿作客的布格·华盛顿。他很喜欢华盛顿的谦和、稳健的风度,不过对他的沉默又有点儿失望。
  曼努埃尔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到,生活可以过得多么幸福和舒适。他九点钟才吃早饭;过去,他一向是七点前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这儿的早饭是从容不迫的,各人自便,随到随吃;通常总在露天大阳台上进餐,近边便是鲜花,还有参天大树围绕着的一大片丝绒般的草地。鸟儿嘤嘤鸣着;屋里的人可以默然深思,随意聊天,并且享受到安静而周到的侍应。
  真个的,这儿的生活始终是悠闲自在的,有时间让你去深思和幻想,用不着担心什么祸患,也用不着想到有什么不安。时间似乎不用你自己计划,也不用你费心,老有人替你安排好——在花园里散步,穿过有几条溪水和一片池塘的肃穆可喜的树林,还可以去瞧瞧狗和马,也可以从小山上或是从发现美洲前就建造起的古塔上眺望世界。这是一个美丽、宁静的世界,有茅草屋,有迂曲的小路,有牲口群和牧场,遥远的四处,还有些宏丽的大庄园。
  白天常有客人趁便进来拜访;他们即使穿着便装,也都一尘不染,修饰得很齐整。谈话从不会感到枯燥,总是愉快的、兴冲冲的,兼带还有锋利而善意的批评和反批评;有时候还谈到些有趣的旧事和最近的新闻与评论。此外,有那藏书室,总是静悄悄的,微带一点儿霉味,有椅子,有沙发、灯、梯子以及装订漂亮的、各种文字的书籍。墙上挂着图画,画夹里也夹着图画,还有世界各国的期刊。
  在大厅里的晚餐,有相当时候是曼努埃尔畏怯的一种仪式。他得穿上那身没有穿惯的衣服。尽管曼努埃尔再三地说自己会穿,一个贴身仆人还是老上他卧房里来帮他穿着。还有那个高傲的男管家和两个美丽的但毫无笑容的女佣:这几个仆人以冷冰冰的、十分恭敬可又明察一切的眼睛从旁盯视着;再就是排列在餐桌上、数不胜数的奇异的银器和玻璃器皿;随便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或是放错了地方,总是很快给你补上或是重新安置好。最令人注意的是,主人和客人。他们很有分寸地掌握着谈话的题材,适当地提到一些往事,把注意力从尴尬的局面上岔开。第一个星期过去后,曼努埃尔发觉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吃,而且的确很欣赏这种晚餐了。
  在几顿饮食中,孟沙最喜欢午后的那顿茶点。也许这是因为在一天中的这时候放下一切事情,到户外或是熊熊的炉火边,抛开一切心事,愉快地闲聊聊,吃点儿可口的饮食,这是非常别致的。客人们总趁这时候进来拜访;狗也逢迎地走进房来;大伙儿不是聊天,便是乐融融地保持静默。曼努埃尔决计回国以后,也在午后来上一顿茶点。当然,他始终并没有实行。
  孟沙一开头便被仆人吸引住了;首先是他们的人数——男管家、女管家、厨娘和她的助手、女佣和贴身仆人、花匠、汽车司机,以及佣工。他数数,这一家四口倒用了十四个仆人。再就是他们的职务:他们似乎那么有信心,那么驾轻就熟地办事。他们欢迎曼努埃尔,不过在他们的冷静的态度里,当然没有露出一点儿迹象来。他们觉察到:他知道工作是什么意义,而且对任何辛苦艰难全很同情。他做了些绅士出身的人决不会做的事,但是一点儿也不显得缺少教养——例如,回过身去,把司膳女佣手里的过重的盘子接过来;替端着很重的东西的男管家把门拉开。有时候,曼努埃尔提出了些养尊处优的人谁也不会想到的问题:他们的工作时间和他们的家庭情况;他们在哪儿上学的;以及,真想得到!他们喜欢不喜欢他们的工作!他也不时把自己的经验提出来,对这些经验,他们自然很懂规矩,决不会多问,不过全急切地想听。他们知道了他曾经用双手工作过,当过仆人,还教过书。
  另一方面,曼努埃尔的举止不仅对仆人,并且对这一家,也是一件愉快而令人惊奇的事。他对这个却一点儿不知道,从来没有显得烦虑或是紧张过。时常,当他出了个faux pas[1]后,他总是笑着把它说出来,细问该怎样才对。他一点儿也不显得惊慌或是羞愧。在这一切上,十年大学校长的经历给了他不少帮助。他惯于被几千只闪亮、聪明和炯炯的眼睛注视着;当有钱有势的白人企图侮辱他,引他开口,或是使他慌乱的时候,他知道怎样镇静地坐着,显得无动于衷。他不仅知道怎样掩藏起自己的思想或是论断,而且更知道怎样使观察他的人纳闷,不知他有没有感情或是判断力。
  在这儿,大多数陌生人当然全和蔼可亲;这一家人更做得几乎过份。后来,他们才觉察到,他是一个很有思想、饱经阅历的人,而他的风度便是这样才养成的。偶尔,他也碰上一些不懂礼貌或是粗心大意的人,譬如那个傲岸的老伯爵夫人,她问他,有没有一个黑种女人是贞洁的;或是那个小孩,他擦擦曼努埃尔的脸,想看看他的皮肤是不是永不褪色。他简单地回答说,他女儿就很贞洁,而当那个小孩使劲擦着他的面颊时,他却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他的交际缓缓地、自然地扩展开来。朋友们,特别是约翰爵士,全很细心地一点儿也不显得爱多打听,或是过份好奇。他们感到他的肤色和种族一直是他生活的中心,所以他们的首要义务便是要使他忘掉这个。因此,谈话起先只涉及一般的事情,甚至只涉及一些琐事。天气老成了一个好话题;这儿和佐治亚州天气的差异,常使谈话听来非常有趣;再就是谈到航海旅行,乘火车旅行,树木,花鸟;随后又谈到食物,哪些是有趣的游戏,以及当天的新闻。当曼努埃尔认识到,他们对他作为一个人来说当真感到多大的兴趣时,他便叙说起一些生活的片段来——关于他的童年,关于他的学校和学生。他避免把种族问题作为种族问题来谈,只强调了一下跟人类有关的那方面。他们不久便被他的话吸引住了。很自然地,约翰爵士开始比较了一下彼此的经历;他很高兴地发现,即使人们居住得相隔一千哩,即使他们在文化经历上的差距更大,他们还是多么相象。
  西尔维亚回家来收拾收拾,准备上法国去,顺便还来打量一下这个粗野的美国黑人。里瓦斯夫人为了使谈话继续下去,问道:
  “孟沙先生,在英国,什么给你的印象最深?”
  曼努埃尔冲口说道:“你们的闲散。”
  他们正在喝茶。那种香味是绝妙的;圆面包热烘烘的很可口,蛋糕也极精美。沉默、干练的仆人在旁伺候着,使每个人一感到需要什么,马上就能得到。一场小雨正在下着。绿油油的草地青葱馥郁地一直伸展到森森的树林里。
  “您喜欢不喜欢呢?”
  “我很喜欢,但是这叫我吃惊。您瞧,别人那么辛苦地工作的时候,我可不敢这样尽量地休息。我想这敢情只是有些人对责任的看法不一样。”
  “或者,”里瓦斯夫人说,“这只是因为我们觉得美国人的急躁和忙乱是十分不必要的,甚至是多余的。”
  “夫人,您从来没有摘过棉花。您瞧,我是工人的孩子,从小就给培养起来为自己需要的东西干活儿。您——假如我这么说您不见怪的话——不工作。”
  西尔维亚大模大样地向后靠在椅子里。约翰爵士连忙来解围。
  “孟沙先生,我知道您话里暗含着的批评。您瞧,情况是复杂的、有历史意义的。在许多人看来,这很难理解。譬如,我的祖父在尼日尔河三角洲创办事业,做黄金和胡椒买卖,后来又做锡的买卖。他对一些很有价值的弱矿取得了所有权,在英国征集了资本去开发那些矿,还雇用了当地人在矿地上工作,又从英国请了技术人员去指导这项工作。我和我的家属就是仗着他这样努力的结果而生活。”
  孟沙没有作声,但是西尔维亚却望望他,笑嘻嘻地说道:“我们等着哩,孟沙先生!”
  孟沙有点儿不自在,可是他回答道,“约翰爵士,我很知道您祖父是怎样勤勤恳恳地挣到他的收入,当地人又准是怎样乐意替他工作的。但是在我渡海上贵国来的时候,我看了我的助手推荐给我的一些书。这些书使我沉思起来。我这样想,您祖父在尼日利亚发现了锡矿,是该受到报酬。不过不该是重复的报酬,不断的报酬,也不该是过高的报酬。再说,为了这个发现而付出的报酬,应该归发现人,不该归他的子孙。锡矿是非洲的,不是英国的。发现以后,它无疑既是英国人的财产,也是非洲人的财产。英国人带去了提炼和使用锡的知识。这是极其重要的。但是这种知识和技术在欧洲是公共的财产。英国人学习和应用了这种知识,他们的工作该受到报酬。不过不是一次又一次的、永久性的报酬。而且这种报酬该归那个应用这种技术工作的人,不该归那些什么活儿也不干的人。机器和工具也应该偿付,但是只该偿付一次,不该不断地偿付。它们的修理也应该付出代价,但是也只该付出一次,不该重复地付。换句话说,爵士,我很明白您的祖父该为他的工作获得报酬,为他在取得技术方面所作的努力,为输入和使用的材料,以及这些材料的修理,获得报酬。但是,爵士,请您原谅,假如我问一声的话,您跟这有什么关系呢?您尽了什么力该受到报酬呢?在您祖父手下干活儿的黑种工人获得了一次报酬;他们的后代获得报酬,并不是为了他们的父亲所做的,而是为了他们现在所做的工作。为什么在给欧洲人和非洲人的报酬里要有这样的差别呢?两方面都该为他们所出的力得到报酬——对吗?——不应该不劳而获。”
  “亲爱的孟沙先生,这里牵涉到所谓‘产业’的问题。”
  “这个‘产业’是不是努力的结果呢?”
  “它是法律的结果。”
  “谁制订法律的?”
  “这就得来了解一下英国的伟大制度,‘氏族制’了。”
  西尔维亚舒展舒展她的长胳膊和腿,又喝了一杯茶。“爹爹,您接着往下告诉孟沙先生呀,”她说。
  约翰爵士显得很严肃。“我们英国人相信‘氏族’——相信它永久长存,相信它的一致,它的神圣,它的理想。我们尽力使它团结,使它传之永久。坦白地说,我们不象你们美国人口头所说的那样相信平等。我甚至很冒昧地认为,您也并不当真相信。您上这儿来,正是因为您有教养,比您的黑色或是白色美国同胞要有教养得多。有些人是生来统治别人,生来担任高级职位,有空闲去思考、创造和享乐的。世界靠了选择出一个统治集团才朝前迈进,帝国才扩展开来。当然,错误是难免的;缺点,甚至犯罪的行为,都会突然发生。但是除了通过贵族政治外,人类还发现了什么别的朝前进展的方法呢?我第一个承认,英帝国里并不是所有的人,并不是大多数人,都很快乐或是很满足。但是我真诚地相信,他们大多数人全获得了他们应该获得的一切,以及他们生来的身份使他们应该享有的权利。”
  里瓦斯夫人补充道:“孟沙先生,您非得承认两件事:第一,我们的生活方式是愉快的;第二,没有一种生活制度能够供给每个人这样的舒适,就算每个人都想获得它的话。因此结果就是这样:我们凭什么基础来决定,谁该享受这种快乐和舒适——凭公民投票,凭国王的恩典,还是凭生存的规律呢?”
  “我们曾经为国家出过不少力,”那位高贵的老寡妇以她的尖细而文雅的声音插嘴说。她这天很难得地走出屋子来,这时正十分坦率地凝视着孟沙。“我们曾经以英雄和征服者的身份,以骑士和勋爵的身份,以陆地上和海洋上战士的身份忠心耿耿地为国家出过力,在阿金库尔、佛洛登、奥丹那德,以及,”她微微哽咽了一下,接着说道,“在法兰德斯战场上!”
  约翰爵士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手上,说道,“但是,妈妈,我们决不可以夸口;世界上的人既不知道,也不在意——那就是说,代替了现实世界的那个世界。”她于是很平静地默不作声了。约翰爵士继续说道:“我们有技术和勇气;有百折不挠的决心。我们发现了锡矿,购买了机器,还教导了当地的人怎样去开采。”
  曼努埃尔微微有点儿生气。“爵士,拿您来说吧,您做了些什么事,使得这些矿和这些矿工该为您效劳呢?”
  西尔维亚咯咯地笑起来,“您继承了祖产,亲爱的爹爹——一点儿不错。这可不是辛苦的工作!”
  “假如不是我继承下,那就是另外一个人来继承。虽然我实在太不配,至少我和我的家属可以很荣幸地来款待您,孟沙先生。世界上最优秀的人应该享有肘富和权力。您,先生,在您的同胞里就是个例外。您有地位,有势力。您还应议多有点儿东西。不过您的一家只是刚走上这条漫长的旅程。让广大的美国黑人有权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是决不成的。”
  曼努埃尔很惊讶地认识到,约翰爵士是非常诚恳的。他连忙接下去说道:“约翰爵士,您没法想象,我多么侥幸才勉强有机会活下来,更甭提健康地长大成人,进学校,进大学和找到这个工作啦。爵士,我是在我父亲被一群暴徒的枪弹打得体无完肤的时候,在他的血泊里诞生下来的。我的母亲双手拼命干活儿来让我上学。我小心谨慎地保住我那学校教师的工作和这个大学校长的职位。在我这么做的时候,有千千万万黑色的男孩和女孩运气不好,没有机会,忍饥挨饿,甚至犯罪违法,蒙羞含垢地死去,因为上帝把他们给忘了。
  “约翰爵士,我可一点儿没想来反对您的意见。不过我的经验给了我一个看法,这是您决计没法了解的。我知道有个民族,有个国家,在谈论起一千万人的时候,就和您的意见一样——他们错了,这我知道,因为我也是那一千万人里的一个。我们是不快乐的。我们是不满足的。我们并没有待在最适合我们的地位上,或是对我们白种同胞的幸福最有利的地位上。原因是,在决定价值和能力的时候,他们并不和我们商量。别人断定我们该受什么待遇,我们能做什么事,以及我们到底有什么价值。爵士,我虽然对您的意见非常尊重,不过在同意您的意见前,我倒乐意先见见非洲的工人,听听他们的意见。”
  西尔维亚说道,“您用不着上非洲去。您只要听听英国工人对我们的消闲和英国贵族生来的优越地位说些什么,那就够啦。”
  里瓦斯夫人说:“孟沙先生,我恐怕您不知道我丈夫给社会到底做了些什么:他从广泛的阅读和辛苦的思考中养成了广大的同情心;他前后担任过一些重要的职务,不是了不起的,但是却非常必要;他个人跟高低贵贱的人,阔人和穷人,贵族和罪犯都保持着广泛的交谊,还对他们提供意见。我也承认他受到了很优厚的报酬,但是难道这个世袭的产业真的偿付得了里瓦斯家替英国所做的一切——包括我儿子的生命吗?”
  孟沙连忙说道:“我向夫人保证,约翰爵士很应该享受世界给予他的一切。我只想很谦恭地问一声,非洲今天能不能偿付这笔债?她的破产是不是她自己的过错?因为这当然不是约翰爵士的过错罗。”
  西尔维亚冲口说道:“非洲?就连英国能偿付得了吗?瞧瞧伦敦的东区吧。”
  夫人埋怨起来:“这又是西尔维亚的社会主义。嗐,想想我们家的情形——假如我们不用仆人,那么他们去做什么呢?”
  西尔维亚打了个呵欠,站起来,回答道:”我以前说过,我们的男管家可以进议会;女佣们可以生儿育女,最好是合法的儿女。”
  约翰爵士笑着,也站起身来。“我不知道孟沙先生乐意不乐意明儿乘车上伦敦去,在我的俱乐部里吃顿午饭?”
  “我能不能趁便也去玩一下?”西尔维亚问。
  “那挺好,亲爱的。”

  乘坐约翰爵士的“罗尔斯-罗依斯”牌汽车上伦敦去的这次旅行,令人非常神往——他们驶过埃塞克斯的田野时,看到风景非常幽美,穿过愈来愈拥挤的市区时,一切又很有趣。他们沿人口稠密的东区的边缘走,穿过爱平和巴涅特,然后拐弯抹角地驶过这个大都市,来到了自由俱乐部的白云石正门前。这是孟沙对伦敦俱乐部生活的第一次经验;这些高大、宁静的建筑物布置得十分豪华;会员们在这儿可以很安逸地休息,吃饭,会朋友,需要的话,还可以弄间屋子过夜。一个伦敦人不参加一个俱乐部,或者不如说是不参加两三个俱乐部,就不能体会到英国生活的最惬意的地方。
  约翰爵士当然参加了好几个俱乐部,不过总的来说,他最喜欢的是自由俱乐部,因为它的趣味比较广泛,你在那儿可以遇见各种各样的人,但是又知道他们大多数全是很有教养的英国人。约翰爵士把他的黑人朋友介绍给一些熟人,他们一块儿谈了一会儿。也许除了一件小事外,孟沙受到了很有礼的接待;大伙儿彼此很感兴趣地一块儿谈着。
  当然,英帝国的事必然会插进来;有人谈到了西非不稳的情形。
  “在非洲,”有位先生说,“劳动当然或多或少得带点儿强迫性。那儿的人不习惯我们的稳定可靠的工作。”
  另一个人插嘴道,“当然,强迫劳动一定会起一种麻醉药的作用,按着传统的方法把那些人管束住,象印度的苦工那样。”
  “或许,”另一个人说,“如果这种麻醉药没能使他们失去知觉的话,那就反而会激起他们来,使他们就此感到不耐烦和不满足。”
  “你的意思是说,”第三个人说,“在殖民地实行强迫劳动,不是促成感觉迟钝,就是促成革命。”
  “而且,”第四个人说,“这也并不只限于殖民地。”
  这时候,西尔维亚来了。这群人里有几个留下跟她、她父亲和孟沙一块儿吃午饭。预定的座位渐渐全坐满了。约翰爵士坐在面对正厅那一边的正中。他让孟沙坐在他右边,女儿坐在他左边。曼努埃尔旁边是一个财运亨通的商人,肥胖、愉快。主人对面留下有一个空位子,这个位子旁边坐着一位能说会道、花白头发的夫人,她衣服穿得很随便,可是代价花得倒很不少,据人家后来告诉曼努埃尔,她相当有钱。最后,一个高个儿的男人走到那个空位于旁边来。他体格魁梧,皮肤光洁,从头到脚,从手绢到折叠着的黄手套,都十分整齐。他的态度表明出来,他很清楚地觉察到自己的身份和势力,可是显出一种神气,好象不乐意人家提这两件事似的。后来,他的两眼瞧到了孟沙的黑脸上。他不自觉地楞住,明显的军人气概流露出来了。他一句话没说,做了个“向右转”的动作,迅述地走进大厅里去。约翰爵士惊讶地瞪眼望着,不过随即很镇静地回过身吩咐开饭。这时,一个仆人匆匆地给他送来了一个便条;他告了个便,走到休息室去,不一会儿便回来,带来了爱味林·查忒理斯爵士的深切的歉意。他似乎很大意地忘了一个不能不去的重要约会。午饭结束前,他一定设法赶回来,同时先向客人们深深地致歉。他特别向亲爱的卡莱特夫人道歉——
  卡莱特夫人非常不乐意。“我原指望今儿一定会见到爱味林爵士的。朋友们,这可是位了不起的英国人。英帝国就是靠了他这样的人!”约翰爵士很轻松地接口谈了下去,但是曼努埃尔一点儿也没有受骗。这是一个不跟“黑鬼”一块儿吃饭的英帝国的官吏。这是约翰爵士的过错吗?是一个误会还是什么别的?约翰爵士在请爱味林爵士的时候忘了告诉他,他的美国客人是黑人,这当然很象约翰爵士的为人。在休息室里的谈话稍微有点儿激烈:“但是,约翰爵士,我可不能跟一个黑鬼一块儿吃饭——英帝国会落到什么地步,要是它的代表自贬身份,和该归我们统治的那一群群的人不分高低的话?”
  “这个人很有身份,是我家的客人;我原以为我们只是抬举他们,不是贬低我们自己。”
  “但是,妈的,他们是不识抬举的;如果你抬举他们,他们会变得更危险,非得给踢了回去。老兄,真对不住,你究竟为什么不早说你的美国客人是黑人呢?”
  “嗳——”
  “得啦,得啦!请你代我向客人们道歉,尤其向爱尔丝柏司道歉。”
  这时候,大伙儿很平静地吃着午餐,孟沙右边的那个肥胖的先生又接口称赞起爱味林爵士来。
  “他人挺不错。我们的威力就是由这种坚定的政治代表建立起来的。为人绝对公正,受过严密的训练,对自己的职责一丝不苟。”
  “他使得我们的股息非常可靠,”西尔维亚沉思着说。
  “但是他跟当地人打交道的时候,可绝对诚实。”
  “他没有理由该不诚实。他拿着很高的待遇,有豪华的住宅和多得不必要的仆人。到他六十岁退休的时候,当地人还会付给他一笔很大的养老金;他就回国来,成了一位受到许多地方的归化者的尊敬的权威。他还能看到很不少事情。我管这叫作漂亮人儿。”
  卡莱特夫人大生气。“西尔维亚,你早就该挨打啦。爱味林爵士待当地人很诚实。”
  “可是我们当真诚实吗?”西尔维亚坚持着。“我们别假充好人吧!”
  “成,可是我们到底解放了黑奴,停止了黑奴买卖。”
  “我们还把贩卖黑奴上美洲去变成了一项大事业,靠这建立起我们的城市,奠定了工商业的基础。在十八世纪,非洲黑奴的买卖是我们英帝国最有价值的买卖,西印度的产业是我们最有价值的产业。在它赚钱的时候,我们一直干了下去。等奴隶起来反抗的时候,我们才停止了这种买卖;等他们拒绝当便宜的劳工,象我们在亚洲或是非洲能找到的那种劳工时,我们就把资本投到亚洲和非洲去,以博取更大的利润。慈善事业和宗教全有帮助,但是它们要看最大的股息在哪儿,才跟踪前去。解放奴隶的是庇特,不是威尔伯福斯。”
  卡莱特夫人很傲岸地默不作声了。曼努埃尔打破了这片沉寂,向他的邻座提出了一个似乎到了嘴边不得不问的问题:
  “我可真不知道这顿午饭要抵到多少个黑人矿工的工资?”
  那个商人怔住了,最后才说道:
  “这种事是供求的问题。”
  “英国要求,非洲供给吗?”
  “自然啦,”商人说,说完便转身跟邻座一个熟悉股票行情的人谈话去了。
  这伙人谈起丁劳工和社会主义。孟沙只是听着,很少说话,后来有一个人转过脸来向他问道:
  “孟沙先生,您对非洲是怎么个看法?美国一般黑人是怎么个看法?”
  孟沙回答说,“我们对非洲知道的实在比较少,可是当然啦,从理论上讲,我们的要求是,非洲应该自由和独立。”
  “为什么?”
  “唔,我们多少认为这是人类的世袭财产。”
  “属于全人类的吗?”
  “是的,最后将属于全人类。”
  “假如‘最后’,”西尔维亚说,“拖到一百年或是一百年以上,那我可不知道您说得对不对。如果这是一件现在就开始、在这一代里就实现的事,那我同意您的话。”
  “你老是这样性急,西尔维亚,”她父亲笑着说。随后,大伙儿都站起身,招呼一个新来的人。他是个年轻的英国人,瘦长身个儿,穿的衣服相当随便,态度倒很诚恳。他和西尔维亚似乎正计划领孟沙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过了一会儿,他们离开了大伙儿和这个正门用云石砌饰的大俱乐部里的那个舒适房间,绕过路角向西尔维亚的“奥新丁”牌小汽车走去。他们开车向东驶行,一边胡乱地闲谈着;过了一会儿,他们在路旁停下来,西尔维亚取出一件破旧的雨衣,请孟沙穿上,还替他把那顶崭新的诺克斯式帽子换上了一顶又旧又脏的帽子。
  “很对不住,我们这就要走进贫民区啦。”
  年轻人对这又作了些补充:他很抱歉地解下自己和孟沙的领带,并且动手把孟沙的整洁的亚麻布衬衫揉得很皱。“您知道,我们这些主人遇到有人,尤其是外国人,来到他们当中,衣服穿得太好的时候,是有点儿敏感的。”
  西尔维亚走开了一会儿,让他们单独待那儿;孟沙提起自己待在她家里,说这使他感到多么愉快。年轻人很同意他对这家人的看法,并且谈到了西尔维亚哥哥的死亡。“我们不能算是好朋友,不过我跟他很熟;他的死对西尔维亚是一个打击,可是也是一个安慰。”
  曼努埃尔显得很惊讶:“也是一个安慰?”
  年轻人重新燃上了烟斗,慢条斯理地往下说道:
  “是的,他是个势利人,是个天生的贵族,英国式的。他从不工作,只指望全世界来替他工作;他受的是正规的学校教育,穿的是剪裁合式的衣服,是近卫骑兵里的一个上尉,指望跟有钱人家攀亲,还指望弄一个贵族头衔,对运动和艺术全只一知半解,是一个十足的游手好闲的人;他投身到大战里去,就象去打大野兽一样。他死在一个填满了污泥和英国青年的鲜血的沟里。西尔维亚十分伤心;她非常爱她这漂亮的哥哥。但是她也感到高兴,他没有活着做成他想做的那种人。”
  小汽车在东区高低不平的圆石子路上颠颠簸簸地走着。贫民区的街道一哩一哩,漫长不尽;阴郁的黑暗只不过偶然被灯火通明、花稍诱人的小酒铺所打断。有一次,他们走进了一家这种酒铺,要了一品脱混合啤酒。顾客都是些工人,闹闹嚷嚷地议论着他们最近对足球比赛所下的赌注的输嬴,再不然就是把赌注押在白堂区重量级拳击健将欧尼·郝金斯这次锦标赛的胜负上。此外,还有那批经常光顾的喝得烂醉的人,他们把头枕在胳膊上,拼命想摆脱掉一切。
  不过孟沙好多年都忘不了的,却是那些女人。有一件小事使孟沙一世也忘不了。它并不是主要的画面,也不是最有意义的。可是它永远磨灭不掉。在那些裹着头巾的沉默的女人中,有许多都穿着便宜而俗气的服装,肮脏的羽毛围巾裹着她们常年不洗的颈子,头上戴着久经雨淋、插有羽毛的帽子。在这群东倒西歪的妓女中,有一个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孩。饥饿的哭声使这场“欢乐”很是扫兴;后来,酒店伙计提出了抗议:“喂,喂!你要是没法叫这小家伙住嘴,那你就领他出去!”她的猥亵的反驳里那种伦敦人的才智,引起了哄堂大笑。接着,这个醉醺醺的“夫人”从她的胸前抽出一条污浊的手绢,把一只角卷起来,浸到金酒里,然后放进婴孩的嘴去。哭声平息下去,变成了一种满足的吮咂声。
  孟沙和他的同伴们抑压件心头涌起的一阵恶心,喝干了杯里的酒,赶快出去找他们的汽车。
  孟沙和西尔维亚在半路上让他们的同伴下了车。等他们刚到埃塞克斯里瓦斯家的宅子时,已经快午夜了。他们在好多哩路上一直都没有作声。说真的,孟沙始终没有充分说出他在伦敦东区到底看到了些什么,以及这些事对他有什么意义,不过这在他的一生中却是一个划时代的经历。他第一次认识到,在一个文明国家里,在二十世纪中,白种男女也会由于堕落、绝望和犯罪而受尽痛苦,就象他所熟悉的美国的任何一个黑人那样,而且据他推测,也和海外的黑人和亚洲人所受的痛苦一样。这对他托来,真是一个令人惊骇的发现。




[1] 法文: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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