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二部:孟沙办学校

第十章 长子



  一九一九年,美国三七一步兵队奉命离开法军,赶往除虱站,部队中的战士道格拉斯·孟沙不由得苦笑一下。他心里明白,上级要把黑人部队尽快调出法国。否则,黑人部队既然附属法国军队,就有机会和法军见面谈话,这一来,保不住要影响美国的声誉。所以赶快给黑人部队清除了虱子,趁他们几乎还蒙在鼓里,就装上船,开往美国去了。

  船上虽说有点挤,可是一路上风平浪静,倒也逍遥,到了纽约,那番欢迎情况委实空前。这支部队是停战后调下火线的头一批,他们在五号街上游行时,只听得欢呼震耳。道格拉斯走到哈莱姆,踏进一三五条胡同里一家设备不大周全的小客栈,找到两封信。头一封是父亲的来函:

  我儿:

  感谢上帝保佑,本信寄到时,你已经调下火线,返回祖国,祝你安然无恙。合家向你问好。我十分健康,你母身体虽然不如理想,手脚尚称轻健。你也知道勒弗尔斯仍在法国。勃罗士在国内,惜乎做事缺乏恒心。索裘纳依然怕羞,对音乐兴趣倒是日益浓厚。

  我专此催促你对前途早作打算。似乎我时来运转,竟然巧遇不比寻常之事,我希望你分而享之。但愿早日回家,在亚特兰大修毕大学课程,然后不妨北上进修,届时,我或能代为谋得职位,且为一要职。

  据潘里称,仍可援照战前之例,在你攻读大学期间,请你兼营保险事业。如此你既可赚得零用銭,也能增长见识。盼速复。祝好。

  父示


  另一封是潘里的来信。潘里告诉他保险事业在蓬勃发展;在南方各州里,大部分都已经分设标准人寿保险公司;他不久还要经营其他事业。假如道格拉斯有志成为收入丰厚的新式商人,他愿意加以提携。

  你也一定听到,西部正在蓬勃发展。当然,标准公司尚未控制北方,但是最近十年间,伊利诺州的黑人人口已增加三倍,势将成为黑人发展的重心之一。

  等到标准公司在芝加哥设立分号,他就要孟沙到那里担任要职。目前正急着等待回信。

  道格拉斯把这两封信琢磨一通。他马上回禀父亲,说准备秋天回家,但是那以前先要到芝加哥去一次,以了夙愿。潘里的来信可没有回。他心里早已拿定主意,不愿终身住在南方。对“吉姆·克劳”世界实在受不了。他在法国看到了一些不分种族界限的自由;心里早已拿定主意,认为芝加哥是他安身和工作的地方。因此,在纽约看了一下,亲眼看到歧视、赌博、粗鲁、奢侈,心中大为不满,到七月下旬,搭上火车,闷着头待在特等客车卧铺上,上芝加哥去了。

  一九一九年七月二十七日,星期天早晨,道格拉斯到达拉萨尔街火车站,搭上南区高架火车,到二十九条胡同,找到个公寓房子,那里早已改成一家黑人旅馆了。店内设备不算坏,伙食也很好,只是旅客拥挤,声音嘈杂,闹得人心烦。道格拉斯溜达一阵,吃了顿丰盛午餐,到下午五点钟左右,走出旅馆,向湖边走去。在傍晩时节,湖上好一片风光;只见岸边挤满游泳的人,他看到这里头有黑人,也有白人,白人八九聚在北面,黑人都聚在南面。

  后来,蓦的起了骚动。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闹开头的。只是转眼就见白人和黑人动了武;半空中乱石纷飞,怒吼四起,人们奔的奔,跑的跑了。他转身避开了,可是,那天下午,直到深更半夜,耳边还是响着喊杀声和咒骂声;街头奔着头破血流的人,黑人白人都有。

  星期一早晨静得有点不妙。到下午四五点钟,电车开始受到袭击。车辆纷纷给推出轨道;乘客,特别是黑人,给一一赶下车,接看又开了枪,动了武,这场战火从湖滨一直蔓延到西头。道格拉斯恍如回到前线,尤其在夜间,从旅馆窗口望得见汽车赶来赶去,射击的火光闪闪。

  星期二又静止了一早晨,道格拉斯不由想到离开芝加哥;谁知从正午到子夜,电车罢了工,他就去不成火车站;商业区那里在格斗,白人商店受到了袭击,黑人遭到了杀害。

  星期三,民团开到了,狠勇的穿过南区;天下着雨,黑糊糊的倾盆大雨直倒下来,冲净了血迹,里面混着泪水,把这火辣辣、恶狠狠的城冲凉了。

  在道格拉斯·孟沙的眼里,大概再也没什么比这次暴动更突兀了。他在南方就懂得什么叫种族、暴动和杀人;亚特兰大暴动是他终身难忘的最初经历之一;大体上还晓得北方有时也闹这类乱子。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西部一座大城市,居然接连一个星期都在杀人,闹种族仇恨,秩序乱得不堪。

  暴动结束后,他接连几天冷眼看着人家对这可怕的乱子怎幺解释,怎么理解:死尸共计三十八具;搜寻无名凶手,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天字第一号的奇事和耻辱,是十七个黑人和四个白人吃了官司;三个黑人和两个白人判了罪!道格拉斯登上南下列车,大梦初醒似的坐在车里。这就是美国北方新式城市中的所谓司法。他在这里碰到了意料不到的事,因为他乘在伊利诺干线列车上,坐的是“黑人专用”车,车子公然不顾法律的大胆开出芝加哥,横越北方呢。

  他正回亚特兰大去,至少去住一阵子。在那里念书、工作、盘算怎么过日子。不过,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个打算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就是要在这里美国弄到足够财势来做个自由人;否则,如果必要的话,不妨到国外去。

  老实说,他在家里看不到特别乐趣。家里照旧挤得很,他一去就挤上加挤了。他和勃罗士同房间,他们两个分别了两年,就此成了陌生人。勒弗尔斯还没有回来。母亲照常忙碌,动不动就发牢骚,叹苦经。索裘纳几乎连人影也看不见。然而,他确实听到了父亲新任梅肯市新州立黑人学院校长的消息,这倒合他心意。

  他有不少事要办,一件就是去见潘里。潘里讲给他听的一番话,倒真叫他吃惊。

  “坐下,”潘里说。道格拉斯把一捆书放在桌上,才坐下。潘里小心翼翼站起身,把书放过一边,捡起书底下一本《圣经》。

  “千万不要把什么东西放在《圣经》上面,”他正色道。

  看来这简直太神气啦;不过一转眼道格拉斯就不搁在心上了。他立刻告诉潘里他有什么打算,潘里也同他谈了标准人寿保险公司的事,目前公司方面已经有两千三百万左右的保险额,每年收入一百多万元。在十一个州里都有业务经营。道格拉斯倒没有三心两意;他接下个差使,当上一名佐治亚监事,一面又进入亚特兰大大学去念完大学课程,只是劲头不大,心里明白,做了工作,就得有一大段时间要缺课。

  逐渐逐渐的,他做什么事都注意适应南方环境了,虽然是一步一步来的,但做得很彻底。只要能不接近白人,就不接近。每逢在闹区,擦过白人身边也好,走进不做黑人生意的商店也好,甚至打听问讯,都处处小心。对白人既不讨好也不赔罪。他看出,只要脸上不带笑,神态自若,就能抵挡不少轻率的侵犯。

  他慢慢明白了,就某方面来说,白人是见黑人害怕的。白人侮辱黑人并非一向都是轻率从事或出于存心,除非碰到的黑人看上去是胆小怕事的那号人,或者是这白人背后有着一大伙帮手。如果那白人象要惹事,你朝他两眼盯着看,往往会逼得对方退让。不用说,一举一动都得谨慎。而且一见对方借故生端的气焰消褪了,就得退兵了事。办得到的话,就得悄悄走开。白人最怕的莫过于被其他白人看到自己向黑人屈服。拿黑人来说嘛,在好多情况下,屈服这件事也算得上聪明办法。就这样,道格拉斯避免了和白人闹纠纷。

  道格拉斯总是用心注意政局。他父亲那家新州立学校,大概会改成州立黑人大学,收入也大为可观。有了联邦拨款,日后会成为义务学校。不过这得服从政治,在政治团体中,黑人也没什么势力可言。

  曼努埃尔希望大儿子先受道地的古典文学教育,再受师资训练,在他学校中当一名教师,日后继承他的职位。这可不合道格拉斯的口味。他不愿住在南方,不愿教书,说句心里话,他还真的不愿做黑人呢。要想摆脱当黑人这份罪,只有发财致富,所以他打算把一生精力都花在这上面。他和父亲谈过,害得父亲六神不安。但话又说回来,他同梅肯那家学校倒还保持联系,经常到那里去渡周末,和父亲商量事情。

  曼努埃尔原来指望三个儿子,尤其是长子和次子,不久就能成为他的助手,帮他管理学校,筹划一切。正因为抱着这希望,他把办公室的编制工作忽视了,结果弄得乱七八糟,工作就更复杂,更难办了。他需要有训练的助手呀。

  他在学生当中挑出几个人,从外面招来两三个职员,尽管目前有了这批助手,情况还是没有好转。这批黑人姑娘根本没机会看到应该怎样管理办公室,不知工作的标准,也不知如何才算做得正确。她们心眼好,有才干;就是不知怎么办才好。曼努埃尔告诉道格拉斯,新奥尔良有人来申请工作,他已经答允了;但愿她胜任行政助理工作,熟悉大学堂的管理技术,至少,原来指望道格拉斯或勒弗尔斯担任的工作,暂时可以由她来代替。

  道格拉斯心里相当反感。他认为姑娘家用不着上大学,照他的说法,不必有过高的文化程度。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承认这姑娘看来很有教养,对学校有用处。他同意父亲的意见,应该让她一试。父子两人又继续讨论道格拉斯的前程问题,但是谈来谈去谈不投机,也谈不到一块。

  道格拉斯原就讨厌文化程度过高的女人,如今琴·杜比侬到了学校,他更想避开白皮肤的黑人啦。一心认为那种人以恩人自居,和黑皮肤的黑人共同工作,是因为找不到其他工作,否则就是肚子里另有鬼主意。既然他想象不到有人能冒充白人也不肯冒充,那他怎么能设想这女人是自愿到这里来工作的呢。他招呼她一下,马上动身到亚特兰大去了。

  在亚特兰大,道格拉斯遇见了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市的小约翰·米歇尔,这件事叫他深受影响。每逢黑人企业家莅临亚特兰大,潘里总是设宴款待,还把他们介绍给他那批年轻部下。因此,在一九二二年,米歇尔人还没有来,名声已经传遍了。他是个银行行长,“美国银行公会”中只有他一个黑人会员。约翰·鲍尔温在银行公会的一次会上见到他,打听了他的底细。

  潘里刚在一九二一年创办了国民信托公司,他急着想同米歇尔谈次话。因为这个黄皮肤的瘦长条子有一种恃才傲物的气焰,把潘里迷住了。米歇尔正拿他那些投机事业用来解决黑人问题呢。

  一八六三年,小约翰·米歇尔生在里士满附近一个庄园里。他毕业于里士满黑人高级中学,在不少公立黑人学校中教过书,又是当地一家黑人报纸《行星报》的记者。这家报纸登过一篇社论,反对白人接任里士满的黑人学校校长的计划。校董会就此开除一大批黑人男教员,这里头也有约翰·米歇尔。于是他成了《行星报》的编辑,最后又成了该报的老板。

  一八九〇年,他踏进政界,成为老杰克逊选区的首脑,那选区里住着大部分黑人,一时间在地方政权上竟和白人分庭抗礼。后来,他在“匹息亚会”中成了头面人物,当选为“妇救会”主任。一九〇〇年,他放弃了政界的领导地位,一九〇二年,创办了职工银行。这家银行专替穷人办事。一千六百个存户中,帐目倒有三分之二不满一百元的。它出钱修建黑人公墓,因为黑人死后,不能葬在白人旁边,规定埋在白人坟地后面的一片片荒地上。它给小企业贷款,还给小住宅的买主押地垫款——样样都有益处,但也有风险。它是又谋利又做好事,白人银行可不干这种事。

  米歇尔却再接再厉的干下去;这就终于遭到了失败。在里士满,也和多数南方城市一样,黑人,尤其是那批受过教育的小财主,都把戏馆子和新开的电影院当作肉中刺。在那里,黑人只准坐在楼厅高头,住往听也听不清,看也看不见,也不会给人看到;周围环境又肮脏又粗野,根本无法对付小流氓,他们倒享有惹恼“黑佬”这份自由。米歇尔对此大为愤慨,一九二二年就让他那家蒸蒸日上的银行在里士满闹区里,把白人戏迷界出名的河滨剧场买下来。米歇尔公开宣布,他要专为黑人开放这家戏馆。

  这可把白人给冒犯了。他们不肯回想一下,白人市民并不支持这戏馆;长期以来,白人不准黑人有正当娱乐,黑人自然而然的想把戏馆接过手去了。“不行!”白人里士满说,还出一大笔钱,叫米歇尔把戏馆转手卖掉。不想米歇尔天生骄矜、自负,竟然不客气的说了声“不行!”就径自按计划行事了。后来他在亚特兰大出席了银行家的会议,道格拉斯就在那里碰到他,对他真是不胜钦佩。

  约翰·米歇尔可没料到州金融厅和企业界之间有勾结。当时他跟金融厅长通了电话,谈到他银行的地产搞得太多,等他挂断电话,厅长马上下手,正当米歇尔从亚特兰大回来,就把他银行封闭了,也不管银行里还有五十万资产。

  米歇尔起而反抗,吃了场官司,好不容易挣出身来,就此破产,甚至还卖掉了那辆珍贵的史坦利牌蒸汽车,来清偿银行一切债务!银行和戏馆都不翼而飞了,一九二五年,约翰·米歇尔就此沦为乞丐死了。道格拉斯这一惊真非同小可。他从此对潘里的投机事业小心看待啦。

  如果其他情况也一样的话,他倒愿意在州立高等学校中帮老头子的忙。无奈其他情况并不一样。在南方,黑人也不是毫无政治势力,只是不直接抓权罢了。他父亲跟约翰·鲍尔温所代表的大企业界那种关系,如果能加强的话,黑人就可能打进白人预选会,协同统治全州,来反对工会、农民和穷苦白人。这可不是说道格拉斯喜欢白人,信任白人;他才恨白人呢,尤其看不起穷苦白人。不过,在私欲的驱使下,富裕的白人和热心发迹的黑人,为了共同的利益,也可能结成一伙。假如那样的话,再加上学校经费又有增加,那他跟学校沾上些边,就有利可图。只是不教书——学这一行花的时间可太长,薪水也高不了;不妨当庶务主任,或者某种行政领导。

  话可说回来,这一切都靠不住。他父亲不是政客;为人太厚道;明明知道黑人会把他廉价出卖,还老是哇啦哇啦的大谈“他一族人”。再说,道格拉斯也怀疑黑人是否真有价值;他们太愚昧,太不可靠啦。他可不为他们白白牺牲机会。在目前,他把多半时间都献给潘里和保险生意了。这挣的钱才多呢。

  一想到前途问题,米歇尔的垮台真叫他捏了把汗,可是潘里安了他的心。米歇尔并没有走错路,只是跟白人没打好交道罢了。当初不该听凭穷苦白人改划选区,白白放掉对黑人市选区的控制,也不该和白人银行疏远关系。应该跟金融厅长周旋一番,应该卖掉戏馆捞笔钱再说,等等。说来他潘里的计划可大得多,也是万无一失的。接着他就向道格拉斯宣布他打算买地皮造房子,开洗衣作,办印刷所,投资建筑业,开办银行来筹划这一切事业的资金。

  “你瞧,白人在这上面虽然会沾一手,不过当家作主的还是我们。说真的,这是个聚宝盆。”

  道格拉斯还是满腹狐疑,但决定跟潘里多干一阵再说。目前芝加哥生意正兴隆,他最终还是要到芝加哥去,不是做潘里那家公司的代理人,就是跟熟人佩思和吉伯逊合伙经营,他们刚办了一家联营保险公司呢。他和他们一样,深信收入丰厚、有选举权的北方黑人支援起黑人企业来,终究要比被剥夺公民权的南方穷苦工人更有力量。

  另一方面呢,白人资本家自然照顾黑人资本家。在一九〇〇年,只有四家黑人小银行,资本总共不到五十万,但是,到一九二〇年,这种银行竟有三十五家,资本计达一千万元。不用说,完全操纵在白人大银行的手中。黑人银行的真正意义是在这上面:在不少南方镇上,省吃俭用的黑人把钱都存在那里,白人金融家要用,尽可以从那里拿出来随便派用处,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一把抓在手里,只要这么做划得来,合乎社会要求就行。

  因此,亚特兰大的标准人寿保险公司,要筹得各种企业所需要的资金并不难,甚至除了保险生意收入的现金以外,还弄得到别的钱。在亚特兰大之类的城市中,黑人急于要解决的问题,有一个就是住房问题。老一套办法只是让黑人租间小窝棚,建筑又简陋,又没有新式设备。如果收入较好的黑人另有野心,打算盖房子,那么找个合适宅基的问题就来了。如果从白人手里买到块好地,那么周围白人都会纷纷抱怨,甚至掀起暴动。如果自行买地,那么又会给吵闹或煞风景的工厂和商店企业排挤掉。

  潘里了解这个情况。有个别人主动想法改善亚特兰大第四选区内的黑人住房问题,这计划已经失败。由于亚特兰大企业的扩展,再加白人居民的忌妒成性,黑人居住的地方就此给圈定了。全市大火那时,黑人的一些贫民窟和较好的地区都烧成了灰烬,可是他们弄不到本钱来重新修建。

  就在这节骨眼上,潘里出头解决了问题,用的办法可以说相当惊人。他首先碰到的问题是,保险户每年交到他手里一百万现金,他拿这笔钱怎么处置才可以没有风险呢。这笔收入也要有开销,如果拿这笔钱存进白人银行里,利钱当然很少,连应付部分开销都不够呢。另一方面,有什么办法亲自把这笔钱拿去投资呢?闯到市场上去做买卖可不行,那容易上当。不过他一转念想到了个办法:不妨替黑人修建他们需要的房屋;他们会出钱购买的。因此潘里放弃了古老的第四选区,把目标转移到西区,那是亚特兰大大学外面一圈地方,因为开办了黑人高等学校,地价就此不高。潘里就用保险公司的一些资金创办了服务地产公司。他陆陆绩续的付出了六十多万元,有一度,这家公司终于在辛甫逊和西亨特之间拥有大部分地产,长达一哩,占地几百亩。

  有两年工夫,他大做地产生意,用分期付款法,把地产卖给要买房子的黑人。做这种生意只有靠做押款才筹得到资金,买主手头有一小笔现金,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图样和设计,请潘里的服务、工程兼营造公司修建住宅。通常都是标准人寿保险公司受理这笔押款,余数就以第二期押款的形式来抵帐。

  一九二三年,标准人寿等公司买下了“共济会”那排房子,大部分付的是现款,余数就以押款来抵偿。后来,为了资金周转方便起见,服务公司把一家快要倒闭的黑人小银行接过手来,创办了国民信托公司,在奥本路上设了办事处。

  黑人和亚特兰大市府终于做成一笔叹为观止的交易。一九一九年,黑人组织起来,搞垮了当局发行公债的计划,因为即使让市府发行公债,还是没法使市府答允他们开办新学校。上一回发行了三百万元的公债,黑人只分到一所小学校。因此他们搞垮了一九一九年的提案,到一九二二年,市府才承认,投在黑人学校产业中的资金为数太少,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当时州府从联邦政府那里领到六十六万六千元学校经费,还从私人手中募到六万元。因此只得采取行动,在一九二四年对黑人许下愿,如果他们同意发行公债,就会分到五所总值一百二十万元的新学校。这张支票总算兑了现,虽说公债金多半都拨给了白人学校,等到白人学校一一分到手了,才分给黑人学校的。

  黑人就这样支持市府发行公债,强迫市府头一回修起一所黑人高级中学,这时潘里拿出块地,讨价很公道,只要四万元。地倒是块好地,完全值那笔价钱。因此市府在潘里卖出的那块地上盖起一所完善的黑人高级中学,市民还仿照塔斯其基那座布格·华盛顿“提高黑人地位”的雕像,做成复制品,树立在学校面前。

  不用说,这并没有解决黑人学校问题。在黑人学校中,学生有一万两千五百名,学生的课椅却连一半也不到。多数儿童每天上两个半到三个半钟点的课。虽说在全市学生总数中,黑人超过三分之一,可是,州府在白人学校上花的钱,一般都超过黑人学校十倍。

  目前兴起的黑人资本主义,可比不上周围的白人垄断资本主义。白人金融界可以仰仗全世界银行机构,从赔钱的企业中把资金转移到赚钱的事业上去,听任破产的在泥沼里越陷越深,终于没顶,工业大王嘛,却一帆风顺,钱越挣越多。由于这个缘故,一般金融市场对地产生意总是裹足不前,把资本投在地产上可不容易脱手转移呀。另一方面呢,在黑人投资者的眼里,地产正是产业和投资的基本。大金融界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害他们破产,当初在里士满不正是这么害约翰·米歇尔的吗?不久,潘里和亚特兰大的标准人寿保险公司,也隐隐罩着这层阴影啦。

  潘里不断扩充业务来摆脱这阵排挤。他手里已经有几百亩地,一直向西伸展一哩路光景。他花了四十万元,替城里造了霍华徳初级中学,还给一家私立神学院盖了幢价值二十万元的校舍。还开了两家药房,一家小印刷所,专印各高等学校的年报表和标准人寿保险公司的一切印刷品。此外还有些尚未正式确定的大计划:建立一个农会,开采田纳西州一座煤矿,设置一个黑人学校基金会。大约在一九二四年前后,州府官员发现标准人寿保险公司的储备金减少了,必须增股才行。股票卖了二十五万元现款。不过这笔钱不是黑人掏出来的,而是白人掏的腰包,就这样,白人逐渐控制了那家黑人保险公司。

  道格拉斯最初并不了解这种复杂的金融情况,后来经过一番硏究,他可吓坏了。到一九二五年,白人企业界的控制更加严密啦。服务地产公司立下契约,把产业让给了一家白人开办的东南信托公司保管。标准人寿保险公司和白人的田纳西公司合并了。田纳西公司把标准人寿保险公司最值钱的证券掠夺一空。东南信托公司取消了押款赎取权,不但获得服务地产公司的大部分股份,而且也把标准人寿保险公司的大半股份抢到手。就这样,一家黑人保险公司,已付的资金共计二十五万元,现成的保险额超过三千万元,资产共有四千万元,统统都落在白人手里,一下给吞没了。

  黑人眼见事情搞到这地步,气得七窍冒烟。女人哭哭啼啼,男人立誓要报仇。外界纷纷谣传说,白人秘密帮会使了诡计,事情才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过事实上,可能完全是因为当前美国全国正在逐渐盛行发财梦,对乱做生意的方法又是百般鼓励,就此把穷人的口袋搜刮一空,去塞满财主的钱包。

  道格拉斯对经济和企业问题着手硏究起来,他每隔一两星期到梅肯去一次,总跟父亲讨论工人和企业问题,还时不时和琴·杜比侬谈话,他可没想到,她这方面的知识居然很丰富,为人不亢不卑,对肤色显然不在乎。

  他还是不愿待在南方。整个“隔离”制度、种族歧视、生活方式,这一切叫他怎么受得了。再说,他也希望比目前生活得更好,有个美好的家,有老婆孩子,还有种种享受。每逢想到娶老婆,念头就转到琴·杜比侬身上,开头是无意识的,后来越来越明显了。不过,他同她谈话从不涉及个人问题。她讲到世界市场、国际贸易和大规模生产等问题。这种问题的书她都有,还念给他听,借给他看。

  “原来你要去做‘生意'——我还以为是搞保险呢!”她说。

  “这有什么两样?”

  “做生意是想赚钱;搞保险是为人们服务。”

  “我可想赚钱。反正人们能自己照顾自己。”

  “真可惜——人们的需要才多呢。”

  “我不也一样。我需要钱。”

  “要钱有什么用?你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愁没有好地方睡觉。”

  “我需要一幢房子,造得讲究,设备齐全,还有佣人;我需要一辆汽车,好酒好菜,钱包里装满钱;要老婆穿得体面,两个孩子上好学校念书;要常常到国外旅行,过得舒舒服服。”

  她瞪着眼看看他。“还要有些生活目的吧?”

  “那样就称心如意啦。”

  “是吗?”

  琴特别同情白人工人运动。在这点上,道格拉斯可跟她冰炭不兼容。他一点也不同情白人工人。这方面,他父亲孟沙倒和他一致。父子俩都把白人工人,特别是南方穷苦白人工人着做黑人的对头冤家。道格拉斯坚持这看法,还和琴热烈的争论过几次。

  当时黑人还是源源不断的涌到北方去,道格拉斯对此大为欣喜,琴却担足心事。她警告说,他们不该去做工贼。道格拉斯却偏偏希望他们去做工贼。不知不觉的,他关心的是雇主,而不是工人,看到钢铁工人罢工失败,心里还高兴呢。他认为象东圣路易这类暴动所以发生,都要怪白人工人的仇恨心,这看法确有道理,可是,他不肯承认,黑人要不加入白人工会,就没有机会在工业界里抬起头来。

  “他们即使想加入白人工会,又怎么样呢,”他叫道。“工会不会让他们加入。在钢铁工人罢工那件事中就不准他们参加。”

  琴指出黑人企业的繁荣和全国繁荣的基础都不牢靠,但她这是白费口舌。当时东欧正爆发了革命,亚特兰大虽希奇的兴起可口可乐公司这类企业,但这不是在树立一个黑人效法得了的榜样,当然事实上也不准他们效法。

  可口可乐公司这个神话,一开头就叫道格拉斯看了迷,尽管南方全区并没有因此对发财这件事迷了心窍,至少亚特兰大全市是多多少少风魔了。琴初次提到这件事,道格拉斯可没有准备说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曼努埃尔倒老实讲了:

  “我清楚记得,一八九〇年,我刚进亚特兰大大学附属高中那时,韦勃斯特教授曾经叮嘱我不要喝‘可口可乐’。他说,‘这里头有麻醉药。'我大吃一惊,脸上也露出一副不信的神色。可是,到一九〇六年,辣格先生根据新的‘卫生食物法',控告了可口可乐公司。辣格是个棕色皮肤的美男子,两眼总带笑,他是佐治亚州的税收官。”

  “那么政府怎么处置呢?”

  “政府把一桶桶‘可口可乐'没收了,于是公司方面就改了处方。”

  “哦,那就没事了。”

  “说起来,那可不是毒药。他们并没用可卡因,用的是咖啡因。”

  “看来他们靠它赚不少钱呢。”

  “那还用讲吗。要说‘禁酒令'给谁带来发财的机会,那也无非是带给美国那批汽水饮料和麻醉毒品的承办商罢了。”

  曼努埃尔记起以前跟个老黑人谈过一次话,这幕情景仿佛活现在眼前。记得有一天,他们两人沿着乍达瑚支河默默走着,开口扯到这件事。老头虽有九十高龄,还是健步如飞,走了一哩又一哩。当时有辆卡车满载“可口可乐”,开过他们身边,老约翰目送卡车驰去。

  “这叫我想起乍达瑚支河来,”他说。“我见过乍达瑚支河又窄又小的一段河面。到春天,那里就发大水。”

  “‘可口可乐'也一样,”曼努埃尔说。

  “看来就象乍达瑚支河;颜色也一样。”

  两人猛然停了步,俯视这条河流。

  “远在一八八六年,我就认识他了,”老头说。“他做了种头痛药,在药房里卖给人家喝;一半糖,一半水,再掺麻醉药。他管它叫‘健神素'。”他又添补道:“就连那边的人都说这里头带点‘毒药味'。后来坎徳勒就在自己药房里接办这生意,到那时才下了‘禁酒令'。”

  这事例说明,有种特许专卖的汽水饮料,它的成本很低,或者说用不着花本钱,以低价大量倾销,靠了大做广告,销路越来越好,到后来真成了摇钱树,天底下可没有几家公司是那么源源不断稳赚大钱的。这企业居然创办成功,特别就特别在不费分文却赚到大钱。水中掺上香料,再兑上糖,成为饮料,每年再花上一百万元广告费,销售量就飞跃上升,尤其在“禁酒令”发布后,跳得更快。一八八六年不过制造二十五加令,三十年后竟跳到了一千万加令。这种糖浆卖给另售商是一块钱一加仑。另售商可以把一加仑糖浆兑成五加仑饮料,卖五分钱一品脱。这真是本轻利重——大约总有百分之两百的利润吧。

  道格拉斯慢慢才发觉一家大企业机构的经营方式。这倒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复杂。不过他长期来有个问题总是弄不懂,就是人家为什么买来喝。当然是因为喜欢喝罗,可是,旁人为什么不制造同样可口的饮料,卖三分钱或一分钱呢?这不是照样可以赚钱吗?他向琴提到这问题,却又不好意思给人看出自己是外行。她就接下去讲明,虽然滥用我国专利法的事例不知有多少,但这倒是等而下之的一例。订出这种法律,本来是保护个别天才,使发明家的发明成果得到保障,如今却被利用来保护专利品,不准公众享有惠而不费的方式和发明,抓在手里不让世人抢去。

  当初美国法院,上自最高法院下至地方法院,作出多得不计其数的裁决,“可口可乐”才成为专利品。结果呢,同可口可乐公司唱对台的公司,既不能用“可口可乐”这几个字做商标,也不能用声音类似的字眼,哪怕他们公司出品的饮料中含有可可也罢,有可乐子也罢;也不管“可口可乐”里头根本就没有那些成份。任何零售公司要想经销“可口可乐”,就不能制造代用品或冒牌货,无论买卖、销售、使用或经营,一概不行。可口可乐公司甚至还想禁止一般饮料制造商把产品兑成棕色。这做法没有收到什么效果,不过在一九四〇年以前,他们倒做到只准自己公司的出品叫做“可乐”,无论样子类似的商标纸也好,形状相仿的瓶子也好,其他饮料都不准使用。就这样,收入丰厚的机伶律师差不多替公司方面规定了百分之百的专利权,公司方面也随时提防,每逢有人打算侵犯他们的正当权利,总是毫不容情的提出控诉。

  结果就是,一帮人有权在水中兑上糖,再加一定分量的咖啡,拿去销售,大赚其钱,旁人却都不能跟他们竞争。这种制品销遍佐治亚州;销遍南方。为了让原来的一批老板多发几倍财,公司方面经过一番改组,成为全国股份有限公司,经营国际贸易,将货物运往南北美洲和欧亚非各洲。这一来,药水浜变成了汽水河,看上去跟河源乍达瑚支河也没什么两样,滚滚流来了金币。南北两地就此有人成为百万富翁;高等学校中拿到了捐款,房地产业大事经营了,一个庞大的经济帝国建立起来了,至今人们还在争先恐后的想钻到这帝国里去呢,这帝国比南方任何州府都有政治势力和社会影响呢。

  后来,可口可乐公司投入了国际政治运动;成为马歇尔计划的实质部分;强加在欧洲头上,在英法德意西等国销售。可口可乐公司的资本成了世界上大资本主义企业的资本之一。可口可乐公司的职员几乎成为国家官员啦。

  面对这一切,道格拉斯真是又惊又奇。他了解得越清楚就越糊涂;如果这是亚特兰大企业的范例,那么其他情况又怎么样呢?他开始摸清官商之间的勾结。心里理会到州立学院日后会扮什么脚色。他搜索枯肠的想着过去的故事,提醒父亲说,因为黑人缺少政治势力,他负责的黑人学校基础也就不见得巩固。

  孟沙提醒他说,“共济会”的创办人台维斯·约翰逊和亨利·林肯·约翰逊也都是搞政治的,虽说佐治亚州的黑人没有选举权,不准参加白人预选会,但州府是由国府管辖和领寻的,在国府中黑人倒很得势。黑人对哈定的当选总统和他的政府起过极大影响,一直到柯立芝执政期间还保持了影响。共和党的州党部始终操纵在黑人手里,虽说这批南方共和党员在党审议会上多半给剥夺了选举权,可是在全国大会上,他们的选票对候选人来说往往是起决定性作用的。因此黑人佐治亚还是有政治势力的。

  于是道格拉斯言归正传了。他提醒父亲说,联邦政府拨下的教育等经费,在种族间分配起来,完全不公平。他说明,按理南方黑人高等学校一年应该分到四百万元,可是实际到手的还不到一百万元。曼努埃尔笑了笑。

  “我们完全了解这情况,”他说。“瓜贝尔校长经常用这样的威胁来强迫提高我们的经费呢。”

  “可是照这样下去,再过一百年,我们才享受得公平待遇呀。”

  “除非先靠工人运动来帮个忙,”琴说。

  道格拉斯和琴两人要么不说话,一说,琴就要提出些意见,这回也不例外,道格拉斯听了却冷笑一声。她想说不应该忽视南方工人运动和白人工会。道格拉斯听了可不高兴。

  “何必注意呢?”他说。“正因为农民的权势逐渐逐渐增加,他们的权势才一点一点缩小,我那保险公司伤脑筋的一件事,就是黑人技工找不到工作,不准加入白人技工工会。在史克洛格斯那领袖的手下,工会大门关得格外紧啦。譬如说,看看黑人火夫的处境吧,建筑业那批人更不在话下了。”

  “对,对,”琴承认说。“可是你也明白,这情况非改不可。北方在改呢,改得快极了。白人工人吃足了御用工会和禁令的苦头,目前都逐渐了解到,不但应该吸收黑人工人,也应该吸收搞大规模生产的白人工人。"

  道格拉斯却提醒他们,目前工会中出着什么事,反对工会的斗争,尤其是反对封锁工厂的斗争闹得如何激烈。

  “不,”他说,“我反对工会工人。不管在这儿也好,在北方也好,我都要进行斗争。在这儿,父亲,您唯一的机会,就是躲在这家学校里弄到佐治亚州的财富,可是我要到北方去工作,在那里,我要尽力发动黑人跟白人工会斗争。”

  谁知他留着不走,一直渡过了暑假才动身到芝加哥去,在这期间竟情不自禁的对琴·杜比侬越来越有意思。不过,他对她的兴趣是儿女私情;心里念念不忘的是她的兴趣和实际情况如何。她不断争论,在经济问题上尤其要争辩。他了解到原来她只把他当作一套意见,没有拿他当人看待,心里真有点生气。

  话虽这么说,道格拉斯还是评头品足的打量着她,心里拿定主意,等将来在芝加哥搞出个名堂,或许再回来娶她。这是笔有利的投资。她皮肤白,生下的儿女保险都不黑。只要在她身上花点钱,她就能显得丰采夺人。对,他要这么干。嘴上可没有向她提过。他看得出她想都没有想到过。那也没关系。有的女人就是这样的。

  另一方面呢,琴根本不晓得道格拉斯动她脑筋,只是喜欢和他谈话罢了。有了他,她脑子显得更灵活。在多数问题上,两人总是客客气气的各持己见。她怪他不该抱有极端的种族成见,他怪她不该因为有点黑人血液而威到羞愧。她马上否认说:“要是感到羞愧,我何必到这儿来呢?”他顶了嘴,硬说她不大了解他这种黑人要忍受什么痛苦,她提醒他说,他有个极有利的条件;大家一看就知道他是黑人;她呢,要看半天才看得出来。这样往往闹得事情格外不愉快。不过,除了抬杠以外,他们还看出两人有不少共同爱看的书,有不少共同爱争的问题。两人竟成了所谓欢喜冤家。

  他尤其惊讶的是,她竟随口提到华格夫人,说是认识她。“真的,她是我的干娘。”她跟他讲了她母亲玛丽和莎拉·勃里徳勒芙的故事。

  “她死后留下百万家私,当时我刚在芝加哥得到博士学位。前一年夏天,我到赫徳逊河边欧文顿村,在她公馆里见过她,房子真漂亮,有二十间房间,有斜坡花园,有个书房,还有架大风琴。”琴沉吟一会。“我真巴不得跟她同住。她也请我去住,可是我们彼此都知道我和她女儿合不来。”

  “她拿钱怎么花来的?”

  “她用种种办法帮助黑人组织、男女青年会和各类社会事业。在三大洲上都有企业;她的工厂有三十四种产品,单单在美国就有两万五千个代理商。她辛苦多年,到一九一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在赫徳逊河边那幢精美的住宅里,一阵雷雨声中,她故世了。”

  她死后,才听到说她曾经煞费苦心的不让企业成为私人的摇钱树。照她的安排,企业中三分之二的利润要捐给慈善事业。讲到这里,琴指出,其实把利润分给工人才比较合情,比较合理,她大概没有想到这层吧;话可说回来,她倒给工人留下一家戏馆、一幢漂亮的办公大楼和一种优厚的工资标准,只是没有规定养老金和工作期限。她的利润统统交给保管委员会处理,年年都要把大部分利润分给黑人事业,不过不是全部分光。印第安纳波利斯市和若干白人商号也分享到她的布施。其他组织虽然也做起华格夫人所做的工作,但是华格夫人总被尊为领袖和前辈,而且每年都有人到纽约林场公墓去扫她的墓。

  另一方面,在一九二六年,佐治亚州出现了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华徳生去世了,对“平民主义”抱的最后一线希望也随着化成泡影。可口可乐公司在议会中安插了佐治亚州代表,州长候选人娶了柯尔贵家的小姐,代表了没落的贵族庄园主。尤金·泰马奇是白人农民的领袖,又是农业厅长的候选人。眼看路易斯安那州有卫·朗那一例子,工会就此受到鼓舞,在史克洛格斯的领导下勇往直前了。史克洛格斯有工人运动撑腰,当上了工业厅长的候选人,一面在白人预选会中活动,一面扬言要求进行普选。看来这大有可能闹成一场激烈的肉搏战。

  史克洛格斯早在大选前就进行宣传活动。他向工人呼吁;冒用了“均分财富”这个口号;攻击公用事业和垄断资本家。一面向穷苦人和失业者呼吁,一面拿黑人痛骂。在他背后撑腰的不但有“美国军团”那帮兵痞,而且还有“三K党”等秘密帮会。

  州长这个职位倒稳稳抓在大企业界的手里。不过,白人工农的政治势力也可能越来越大。如果是那样的话,黑人就要设法跟工人结成联盟。自从华徳生上台后,黑人总不大有机会受到农民注意。但是,工会工人的确应该知道黑人工人不可忽视。否则的话,白人工会工人在这次大选中取得了胜利,瓜贝尔就必然辞职,孟沙的高等学校可要束手待毙啦。

  在应该怎么对待这问题上,孟沙和儿子道格拉斯的看法完全相反。孟沙慎重的提出意见,他认为黑人应该设法和史克洛格斯取得联系,看看黑人的处境是否至少可以博得他几分同情,问题不仅仅在教育方面,而且还在就业问题和农场方面;也许能使他懂得,他打算保卫的工人当中也有黑人一份。道格拉斯却极力反对。

  “那穷白佬是大饭桶,”他说,“他什么也不懂,也休想懂得。他是个坚定的‘黑鬼冤家’。巴结他,只会助长他那无聊的自大狂。再说,我们代表的,不是黑人当中的低三下四的人,是文人才子,不管史克洛格斯愿不愿意,总有一天我们这批人会有财有势。”

  琴·杜比侬和道格拉斯就这题目也争了好久,无意中跟校长聊开了。她认为他的计划有点道理。

  “你何不同瓜贝尔谈谈呢。”她说。

  孟沙就到亚特兰大去了一次。瓜贝尔老实告诉他,犯不着去见史克洛格斯,碰得不巧,反而要大大丢脸。“不过,”他叹口气说,“也许值得一试。你有机会,我可没有。我休想见到他。”

  道格拉斯投入了这场竞选运动。黑人的选举权是有名无实的。白人预选会简直不让黑人参加。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出席了政治会议,剖明意见。他对史克洛格斯一些尖锐抨击,博得白人资本家的采声,在白人报上发表出来。另一方面呢,孟沙决定去跟史克洛格斯谈一次话。史克洛格斯的大本营设在亚特兰大一家第一流旅馆中,孟沙就打电话去找他。

  “你说你是谁来着?”史克洛格斯吼道。

  “曼努埃尔·孟沙,黑人工农专科学院校长。”

  “你来看我有什么事?”

  “我想谈谈这次竞选运动和您的立场,史克洛格斯先生。”

  “你知道我的立场,你也知道我反对‘黑鬼'。不过,曼努埃尔,你要来就来吧。我见你。”

  孟沙就此到那家旅馆,走进大门,到帐台前。人们瞪着眼盯他看。

  “什么?”帐房说。

  “我跟史克洛格斯先生有个约会。”

  帐房打电话上去。“好,”他说,“乘电梯上去吧。”

  不料头一架电梯客满了,第二架电梯的司机挥手叫他走开。第三架是载货电梯。孟沙就乘上这架去见史克洛格斯。这场合可真妙。史克洛格斯从来没有坐下来跟个受过教育的黑人谈过话。过去他跟黑人攀谈,总是连咒带骂的大叫大嚷。因此目前处境特别不利——应该怎样攀谈才好,照他看来,这人算不上人,可是人家上过学,某些方面也一定比他懂得多。因此史克洛格斯打定主意,如果这“黑佬”打算吵一场的话,那就骂得他死去活来。

  可是,曼努埃尔才不想这么干呢。他精通白人心理。一生都在硏究这一门。尽管他对穷苦白人不及对富裕白人那么了解,可是黑人的贫困早已教他深深懂得贫困给任何肤色的人带来什幺不幸。因此他态度又温和又恭敬,小心的把话说明白。

  “史克洛格斯先生,”为了让史克洛格斯安心起见,孟沙就争取先开口,“我是工人家庭出身,又穷苦又愚昧。父亲生下来就是个奴隶,在地里当农奴,他给人害死那年,在领导码头工人工会。母亲靠洗脏衣服供我读书,我才成了个教师。多年来,人家害得我们黑人愚味无知,所以需要教师来治这个病。”

  “这一来,有培养前途的白人就给你们害得愚昧无知啦,其实你们多半人根本就没法培养。”

  “我们可没抢走你们的学校。我们主张大家都有学校。给你们坏学校的是庄园主和雇主,给我们的学校更糟。史克洛格斯先生,那批老爷往住是我们大家的对头。你们把工人选民分为两派,来增加他们的权势,这可不聪明。”

  “你们不肯投票赞成工人运动。所以剥夺你们选举权。”

  “你们不是剥夺我们选举权,只是把我们的选举权交到你们敌人手里罢了;我们就上北方去投票。”

  “对,你们投票反对工人运动。”

  “工人运动既然抢走我们工作,我们当然反对罗。史克洛格斯先生,我们得吃饭。要吃饭就必须工作。你们要不肯让我们按工会规定的工资工作,那我们只好做工贼。”

  “我们就先宰了你们。”

  “你们已经用私刑害死大批人啦,史克洛格斯先生,不过我们倒没统统死光。你们休想把我们清除光!何不让你我为了大家的好处共同工作呢?”

  “还打算娶我们的姑娘?我们死也不干!”

  “胡说,史克洛格斯先生;追女人的可不是工人;是财主把我们两族的女人霸占在手里当玩物。如果我们有好差使,高工资,不久就会消灭这种现象。有哪个黑人打算娶您的小姐来的?”

  “有哪个臭‘黑鬼'敢朝她瞅一眼,看我不把他宰了!”

  “那么,您怕什么呢?没一个黑种男人会娶白种女人,除非她要嫁给他。”

  “决不会有这等事。”

  “照你说,根本就没那种黑佬啦。呃,史克洛格斯先生,与其叫我们给财主干活,拿的工资又小,何不让我们大家替自己干活,拿大工钱呢?”

  “因为没那么多工作好让我们大家干,我们可不能让‘黑鬼'养胖而自己饿死呀。”

  “史克洛格斯先生,让我们大家干的活有的是;多得很呢。万一您当上州长,请想法给黑人办学校,让黑人开个窍,给黑人选举权,叫黑人支持工人运动吧!”

  “天吶,难道你以为我能叫部下随便相信这一套?”

  “为什么不呢?汤姆·华徳生也这么干过,如果他坚持到底的话,那今天南方就好啦。再说,事到临头,你们要不让黑人投你们的票,雇主就会让黑人投他们的票,扼杀工人运动啦。”

  “天吶,‘黑鬼',你知道刚才谁跟我讲过这种话?”

  “谁?”

  “卫·朗。我可不信这一套——不过这话有道理。我要好好考虑一下。啊呀,天吶,孟沙,也许你说的有几分道理。跟我握握手吧。我这还是头一回握‘黑鬼'的手;也许不是末一回。再会——多谢,多谢。”

  孟沙等了半天才看到载货电梯。从等电梯到乘下楼那段工夫中,他都在琢磨这次谈话。换做一年前,他决不会那么谈来的。难保不替富裕雇主辩护,至少也会给他们开脱;对穷苦白人也难保不严词申斥。不过,刚才说的一番话,他心里终于相信了,原因是以前曾经和琴·杜比侬谈过几次,争过几回。在那几次争论中,他对刚才大胆发表的意见还往往表示异议呢。可是,面对面的跟个穷苦白人在一起,看得出那人为自己的信仰吃过苦,卖过命,孟沙就此恍然大悟,对自己以前坚决否定的一套反而深信不疑了。

  面对着一个可恨的私刑创子手,他倒不象个受轻视的黑人,反而成了个受过相当教育、又有出头机会的人,生活舒适,受人尊敬,有财有势。他面前这个人却穿得不体面,窘得不堪设想,饱尝了辛劳、穷困、痛楚,给折磨得好苦;正在拼命奋斗,打算带着家属、朋友和种族一起飞黄腾达;还把孟沙看做自己的祸根。孟沙只得安安他的心,装聋作哑,解释一番。心里暗暗感谢琴,多亏她帮忙,才有这份能耐。他信步走出边门,迎面碰上儿子道格拉斯。道格拉斯瞪了一眼,半句话也不说,就走开了。

  第二天早晨,道格拉斯在梅肯碰到父亲。他脸上冷冰冰的,窝了一肚子火。他对孟沙说,他真叫人羞死了;本来对他很尊敬,如今看出他原来是个胆小鬼、马屁精、老奴才、白人脚底下的“黑鬼”,那份尊敬就化为乌有了;不管他给这家州立学校办出什幺事来,也许办出些成绩,付的代价可太大了。这笔代价就是拿黑种人的骨气出卖了。他这种地位的人居然乘载货电梯上楼,向一个出身微贱的职业“黑鬼冤家”讨冷饭吃,这真叫人忍无可忍。他道格拉斯就要永别南方啦。

  孟沙听他数落,也不答腔。等到道格拉斯走出去时,他才说了一句:“再会,孩子,一路顺风!”说完就剩下一个人,低下头,枕在桌上,肩头颤动了。

  琴上午去办公,途中遇见道格拉斯,道格拉斯把看到的情形、说过的话、打算做的事跟她谈了一下。她不答腔,脸上没有半丝笑意。他歇了片刻,望着她。

  “我要北上了,”他说。“我要上芝加哥去。这儿的情况叫人受不了。憋得我气也透不过来。我就要自由啦。等我立住脚跟,再回来向你求婚,不成功决不回来。目前也不想听到答复。再会吧。”

  她盯着他,一声不吭。过后才走进办公室,默默干着活,对低着头的那个人一句话也不说;那个人一听到她进来,刹时间肩头不再颤动了。隔了几分钟,她就某种日常工作问题,随口问了他一句,他也随口回答一句,不久就走出了屋子。

  琴晓得道格拉斯决定北上,不仅仅是因为孟沙想讨得穷苦白人欢心的缘故。他这样做,一则,他是担心潘里的企业前途凶多吉少;再则,全国工业正在蓬勃发展,北方一马当先,把他的心也搞热了;三则,接到了芝加哥一家新黑人保险公司的聘请。几层原因凑在一起,他父亲去抚慰史克洛格斯这件事才算不了什幺呢。琴一发现他打算求婚,真是又惊讶又厌恶。这种事她也不是头一回碰到,男人家总是事先不跟她商量,以为她一定答应,就自作主张了。

  就这样,道格拉斯到了芝加哥,在新开的无上自由人寿保险公司任职,薪水比在亚特兰大拿的要优厚得多,前途也不可限量。他用着心、拼着命干起来。一方面也深信,为这点薪水卖力,决不会捞到一笔醉心已久的钱。他要不指要在这家公司中地位升得快,就得另找出路,因为他心里深信,如今想在美国发财致富,单靠一文文钱的挣,积攒起来可不行啦,只有抓住所谓“大好机会”,决不眼送机会飞掉。

  平迦新开了家银行,道格拉斯看了眼红,平迦花了不少时间同他商量。还把他介绍给约翰逊兄弟。约翰逊兄弟是又有教养又有文化又有钞票的黑人,正在创办各种各样黑人企业机构。道格拉斯看到他们有笔看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巨大资金,向人家打听他们是怎么发的财,才知道他们原来是芝加哥的彩票大王。无论在亚特兰大也罢,在纽约也罢,黑人白人的赌风很盛,有利可图的一门就是彩票,穷人每天赌上五分一毛的小数,满心巴望在什么公报上出现某种数字;一出那种数字,他们少则到手一块钱,多则五百元。对开彩票的来说,这真是聚宝盆,所以,道格拉斯听到说约翰逊兄弟是芝加哥的彩票大王,倒也不觉得意外。

  另一方面呢,约翰逊兄弟都是读书人。两人都有美满的家庭,漂亮的住宅。经常举办妙趣横生的宴会。非但如此,而旦还在推动黑人企业。在黑人南区开了家百货公司。手里还握有房地产等各种企业。有些年轻黑人往往只能找到仆役一类工作,可是他们偏偏宁愿拿三十元一星期当职员,不肯拿五十元一星期去做佣人,约翰逊兄弟就出高工资雇用这种人。他们评头品足的把道格拉斯打最一通,认定他有用,有一个还和他谈了次话。

  一个说:“孟沙,我不喜欢赌博。这是种卑鄙骗术,我好象在骗孩子的钱。可你听清楚了。我不拿,就给旁人拿走了,而且十之八九是白人。他们拿到钱,都要用在白人头上。黑人可没半点机会。说起来,我们在赚钱,赚的钱真不少呢。不过,我们拿一部分钱出来雇用黑人,让他们有个出头机会。我们需要你这种精明小伙子。不用说,我们风险担得不小。随时都能下牢,这门生意都要落在旁人手里。可是另一方面,我们在趁机抓钱,哪怕真的下了牢,等释放出来,就成财主啦。”

  当时话没有再讲下去,不过道格拉斯心里明白,这么出奇的信任他,无非是要请他出山。他不答腔,只是苦苦思索起来,就此“踏进政界”。换句话说,他参加了政治俱乐部,出席了会议,逐渐认识了政客头子。他看出芝加哥的政界和商界密切勾结在一起,这关系向上扩展到铁路、工厂和工业联营组织。可是在这上面,黑人根本没有门路挤进去。

  另一方面呢,政界势力也向下发展,一直延伸到贩毒品、开妓院这类下流的生财之道。他可不愿沾上手。做这种生意免不了有警察上门的危险,况且有点卑鄙。这断断不是原则不同的问题,问题是一个人究竟甘愿堕落到什么地步。收下人家一文钱,许给他一个渺乎其小的机会是一回事。拿毒品供应年轻人,贩卖女孩子,这又是另一回事,而且这件事要更加卑鄙得多。道格拉斯·孟沙决定不做这种买卖。另一方面呢,他既不出卖做这种生意的人,谈到这种事时也不装成十足的道学家。他就是不愿堕落到这个地步。可是彩票又怎么样呢?

  这番争论也许自相矛盾,界限不大明确,但是道格拉斯·孟沙偏不向旁人请教。他进一步踏进了“政界”。在一九二八年的竞选运动中,除了约翰逊兄弟以外,简直人人都没想到,道格拉斯·孟沙竟然成了市参议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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