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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马克思主义者意味着什么?

伊里克·哈桑(Éric Hazan)访问丹尼尔·本赛德(Daniel Bensaïd)

2007年
柏林炮兵团志愿兵 译
宋自振 校


  原文链接:‘What it means to be Marxist’


  伊里克·哈桑(Éric Hazan):对于您,今天依然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意味着什么?
  丹尼尔·本赛德(Daniel Bensaïd):我不会说我不再使用这个词了,但我很少说这个词,因为这个词的历史盖过了它的意义,它的内涵盖过了它的指称。这个词已经被用于许多迥然不同的、相互矛盾的事情,以至于它不能再被无辜地使用。有国家马克思主义、政党马克思主义……。今天,我们应该说是有一千零一种马克思主义。这种杂多性源于马克思思想自身的矛盾和历史局限。它是一种开放的遗产:正如德里达所说,遗产不是你存放在保险箱里的东西,而取决于继承人的处置方式。
  为了理解它,我们需要回到那个坚硬的内核,回到伴随马克思近四十年的主题,从1844年的手稿到他的死亡:“政治经济学批判”。让我们以全球化为例。许多批判性的思想家谈论它是如何运作的——避税天堂、金融投机、世界(包括人的生活)的商品化——但所有这些都是描述性的,而不是解释性的。马克思的优势在于,他在工业资本主义的早期就预见到了全球化。当他谈到19世纪40年代的无产阶级时,他在谈论谁?圣安托万郊区(Faubourg Saint-Antoine)的橱柜制造商?在自己家里工作的德国珠宝商和裁缝?他从源头上剖析了资本积累的原生机制。今天,有一种永恒的加速感,日常生活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所有的空间都被市场逻辑所侵入。这不是一个纯粹的技术效应,即使技术对它有贡献,而是资本积累的逻辑,为了摆脱自己的阴影,它必须像一个苦行僧一样转得越来越快,以弥补它越来越少的回报。为了理解我们的世界,而不是满足于批评和谴责,马克思的思想仍然是一个起点——但当然不是终点。布罗代尔(Braudel)说,如果我们想终结马克思主义,我们就需要严密监控我们的词汇。马克思思想的元素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日常言语的一部分,即使对于那些根本不是马克思主义者的人也是如此。因此,对我来说,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意味着保有这些理解世界的工具,不是为了保存它们,而是为了让它们重新活起来。这意味着,这个世界不能通过粉饰而变得更好,它必须被改变,而且这一点的紧迫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
  德里达在1996年的《马克思的幽灵》(Spectres de Marx)中已经察觉到了一种危险,即对马克思进行“学术上”的改造,其思路是:“他是一个强大的思想家,如果他没有涉足政治,他可以得到相当的尊重:他被列入《七星文库》(Pléiade),这已经是不朽的成就了(而列宁几乎没有机会进入七星文集!),他是我们这个时代伟大思想家的万神殿的一部分,但如果他不费心去写巴黎公社就更好了。”但准确地说,在马克思身上,这一点是不可分割的。这使他成为一种全新的知识分子,他像一个杂技演员一样,从写作《资本论》到建立实际的组织,即在19世纪60年代呼吁成立第一国际,他全都参与,如果你愿意,这些对他而言就像贴邮票一样。由于这些原因,我再次像德里达一样认为,“没有马克思就没有未来”:支持他、反对他、配合他,是的,但总归不是“没有他”。当新自由主义者称马克思是19世纪的老古董时,我不得不笑,因为他们自己也回到霍布斯、洛克和托克维尔那里。马克思是一个当代思想家,他的当代性在于资本自身,他是资本的另一个自我。他看到了资本的非人格化的头脑,就像警匪小说中的心理分析师了解连环杀手的头脑和逻辑。今天,这个头脑已经发展了,但为了了解它是如何工作的,我们需要和马克思一起思考。如果我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那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和出于这些原因。

  Éric Hazan:你认为青年马克思同《资本论》中更近于经济学家、更为生产主义的马克思之间有区别的说法有依据吗?在我看来,马克思成熟时期的作品并不共享着相同的语调,在20世纪60年代,我们不再发现有19世纪40年代那样的嬉笑怒骂、大胆辛辣。
  Daniel Bensaïd:没有人的思想是从天而降的。马克思,像其他人一样,经历了一个思想形成的过程。最早的时候,马克思是自由民主主义者,一直到1843—1844年的转折点,直到他在《莱茵报》(Rheinische Zeitung)工作时,他还明确拒绝共产主义的标签。然后是这种断裂,正如他所说的,与他从黑格尔那里继承的旧哲学意识发生断裂:在基本成熟于1843年,于1844年在《德法年鉴》(Deutsch–Französische Jahrbücher)上单独发表的《论犹太人问题》和《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他第一次谈论到无产阶级。
  其次,他从一种哲学的,有时甚至是抒情的体裁转向一种批判,这种批判在努力追求其严肃性格的过程中给人以严酷的印象。从事于英国工厂的统计工作,研究再生产模式,并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恩格斯告诉他,《资本论》的第二卷将会是干巴巴的。另一方面,通过第一卷中关于商品拜物教的前几章,我们看到工人如何在市场上出售自己,我们跟随钱袋先生(Mr. Moneybags)出入寓所,或者他关于英国资本原始积累的章节,所有这些文字都非常有诗意。这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能与之媲美的少数作品之一应该是普鲁斯特(Proust)的《追忆似水年华》(In Search of Lost Time)……

  Éric Hazan:哦哦,请接着讲。
  Daniel Bensaïd: 这似乎很奇怪,但这是同样的结构:对于普鲁斯特,你从玛德琳娜蛋糕(madeleine)开始,而后世界从中开始浮现,从盖尔芒特一方(côté de Guermantes)到马塞格利兹一方(côté de Méséglise),如此等等。马克思从商品开始,从我们手头最平淡无奇的东西开始,一支铅笔,一副眼镜——然后从它开始,就像从魔术师的帽子里,出现了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固定资本和流动资本……。
  一个完整的世界又出现了!而这个循环是完整的:有了一个,我们恢复了时间,有了另一个,在生产、流通和再生产的循环结束时,我们发现资本本身是活生生的肉体,而不再是一具躯壳,发现资本作为现代悲剧的伟大的活生生的主体。但有些人发展了这样的观点,特别是年轻的葛兰西(Gramsci)(以及更晚的奈格里(Negri)),认为有一个反叛和主体性的马克思——特别是在1857—1858年的经济学手稿中,后来这个方面消失了。尽管卡斯托里阿迪斯(Castoriadis)是一个极富文化的人,但他甚至说,在《资本论》中,不再有任何阶级斗争!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在《资本论》上犯这样愚不可及的错误。《资本论》不仅仅是揭开剥削和剩余价值的机制,尽管这在当时很重要,但它更是政治性的,它是批判蒲鲁东的必要的理论支点,表明不可能通过公平的信贷和公正的分配来消除剥削和压迫,必须回要到敲诈勒索剩余价值的源头去。但葛兰西的文章《反〈资本论〉的革命》仍然很有名——主体性的革命,反对冷血的科学,这条路线后来被奈格里在《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中继承了。
  我不认为你可以用一把剪刀就剪掉一部作品,尤其当它是一个思想家的毕生之作时。有人认为1857—1858年的手稿在文学层面上更加抒情,更加大胆,毕竟这是《资本论》的部分准备材料。而激发义愤和反抗的力量始终存在于《资本论》中,主体性也是这样。尽管激发义愤和反抗的部分所激发起的是理性的和有节制的义愤和反抗,因为只有这样斗争才会更加有效。
  在人们的头脑中,对马克思作品的部分保留意见是,他的思想已经与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混为一谈。我自己接受过来自斯大林的不朽小册子《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以及乔治·波利策(Georges Politzer)的《哲学的基本原理》等的培训。另一个原因是法国人缺乏对马克思的了解。1968年,《政治经济学批判手稿》(Grundrisse)还没有被翻译出来,甚至阿尔都塞也不知道它们。但他在《来日方长》(The Future last Forever)中声称,当时他只读过《资本论》第一卷,这就相当过分了。正是这种知识的缺乏,在法国导致了对马克思的实证主义化阅读。马克思和奥古斯特·孔德经常被认为是一丘之貉,而对马克思来说,孔德则是一个完全的白痴。在《资本论》全书中,我想只有两个脚注提到孔德,说:“在黑格尔之后三十年,一个人怎么能写出这样的东西?”然而,整个法国学术界,至少是所谓的人文科学界,都是孔德主义的天下。埃米尔·利特雷(Émile Littré)是孔德的直接继承人,涂尔干(Durkheim)也是如此,这还包括拉维斯(Lavisse)和儒勒·费里(Jules Ferry)的历史学,整个学术机构都是实证主义的。而法国的工人运动,至少是它的知识分子部分,也是在这种模式下形成的:除了饶勒斯(Jaurès)和索雷尔(Sorel)之外,其创始人中很少有会德语的人,所以很多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文本…….
  因此,人们把马克思误解为一个实证科学家。马克思指出了他所谓的“德国科学”和“英国科学”之间的区别。对他来说,英国科学意味着精确或实证的科学。他对物理学、化学、地质学的进步非常钦佩,有时甚至过分钦佩……。但还有德国的科学,Wissenschaft,它不是法国意义上的“科学”:它是知识的动态运动。在法国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一点。特别是早期的阿尔都塞,即20世纪60年代的阿尔都塞,他的名誉建立在复杂的科学性上,并建立在希望马克思主义也像这样是一门科学,以至于马克思主义者可以被他的学术同行承认为严肃的学者,而不是仅仅作为请愿书的签署人,或作为被雇佣的喉舌。因此,他在马克思的作品中寻找一个无法追踪的“认识论的断裂”(尽管并不成功):马克思何时成为一个学者,而不是一个意识形态家和哲学家?最后,阿尔都塞揭开了这个秘密:马克思在死前,即1883年,在一篇名为《瓦格纳边注》的小文中成为了一名合格的马克思主义者。这就是时候了!
  为什么一定要在意识形态的地狱和科学的光明宇宙之间做出彻底的区分?这是为了成为一名法国意义上的科学家。有几个例外,那些明白在马克思那里存在着一个不同的知识概念的人。在西班牙有(Manuel Sacristan),在法国有布朗肖(Blanchot):在《友谊》(L'Amitié)上的一篇题为《马克思的三个概念》(Les trois paroles de Marx)的短文中,他展示了马克思如何结合三个词;“政治”、“哲学”和这个在法国文化中如此令人不安的“科学”的具体想法。最后,柏林墙的倒塌和苏联的解体使马克思和他的一千零一种马克思主义可能从囚禁它们的教条主义正统观念中解放出来。我说一千零一种,因为问题正在于:我们可以从马克思主义的杂多性中找到什么来构成它们的统一性,是什么可以让我们把正确的解释和纯粹的误解相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