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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厚生纱厂湖南女工问题
陈独秀
(1920年5月1日)
〔说明〕本文刊载于《新青年》第7卷第6号,1920年5月1日出版,署名:陈独秀。此文是陈独秀所辑著,收录有柏荣、樵仲、亚文等人与厚生纱厂厂主穆藕初的辩论文章,并载有陈独秀对厚生纱厂湖南女工问题的意见。
(一)长沙《大公报》柏荣君论《上海厚生纺纱厂试用湖南女工问题》
上海厚生纺纱厂自今日(二十七)起,在自治女校招收女工。我现在把他简章上面所载的主要点写在下面,并根据这些主要点发为问题,务请注意社会问题和女子问题的人,在这解放潮中,大家来讨论讨论。他的简章上面说:
(1)主义 念湘省叠经兵事,生计艰难,妇女尤甚,故让出一部分工额,招募湘省女工一批来申试用,以开内地女界力食之风,并培养纺纱熟手,预为湘省振兴纺织工业地步。
(2)工作 每日工作十二小时。
(3)工食 每月工食约八元,视各人工作能力而增减之。
现在我要代表湖南人对于厚生纺纱厂致谢。致谢的是什么?就是他“念湘省叠经兵事,生计艰难,妇女尤甚……”的一片慈悲心。但是我要问:
(1)他这些话到底是不是“由衷之言”?他为什么对于我们湖南的女同胞有这番美意?他到湖南来招女工据他说是让出来的,到底骨子里含不含着有别的什么意思?
(2)上海工厂的工人,受着世界潮流,已有对于工作时间和工资问题发生同盟罢工的事实,厚生纺纱厂此次招收湖南女工,到底是不是为免除这种困难事实起见?
对于工作时间问题“八小时”的劳动制,暂且搁置不说。但是我要问:
(1)每日十二小时的工作如何支配?
(2)每日二十四小时,除工作十二小时和睡眠八小时外,尚余几小时?
(3)在这所余的四小时中,除三次饭食时间最少须一小时半外,每日所余这二小时半,可做些什么事?
(4)据他的传单上面说,除工作时间外,寄宿舍内还要做洒扫烹食洗涤诸琐事;在每日工作饭食睡眠余下来的二小时半,可以将就把他处理。但是我要再问他传单上所载的甚么书算簿记等……游戏舞蹈等,有什么时间去分配?
(5)作夜班的人,整整的要作一星期,于他们的身体没有什么妨害吗?
(6)每日作十二小时的工,不要休息时间吗?于他们的生理上没有什么关系吗?
现在说到工食问题来了:
(1)上海伙食的价格怎样?
(2)八元内除去伙食,尚余几元?
(3)每月所余的钱,假若去的妇人,家里有人要供养,所余的钱寄回去供家人了,倘若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故又怎样?即使不要寄钱归家,倘若有人发生什么重大事情,自己所储蓄的还不够用又怎样?
(4)八元的工价(伙食在内)和十二小时的工作,工值是否相等?
厚生纺纱厂此次来湖南招募女工,是否“念湘省……”,我不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我总对于上列诸点有些怀疑,那是我不能不说的。我很希望注意这个问题的人快来讨论,“五十个人”的前途幸不幸,都在这三日内解决咧。
(二)长沙《湖南日报》樵仲君论《上海厚生纺纱厂试用湖南女工问题》
崇明黄君,乃余在长邑中学时同学。自长邑归并长郡后,黄君离校。厥后,不谋面不通信者数载。日昨忽过访,互道契阔。余询其近状,黄君自言曩因受种种激刺,忿然赴沪,投厚生工厂为工徒,历今五年,已为工头,以种美国棉花为职业。即此次厚生工厂招湘女工,亦由渠董其事。语次,出章程图片种种相示,并嘱余代将详情,披露报端。余以患病,未应也。昨日,阅《大公报》,见柏荣先生所著《上海厚生纺纱厂试用湖南女工问题》,对于招募湖南女工,实怀疑虑。余因此,遂不能不将余与黄君之谈话述出以明真相,而祛人惑焉。
(余问)厚生工厂总理为何许人?
(黄君答)总理名穆藕初,本世家子;父殁时,家产荡然。穆君乃改业商,后留学美国。返国后,遂组织厚生纺纱工厂。
(问)厚生工厂,何以必招募湖南女工?
(答)总理因扩充工厂,故加募女工,余因我湘省屡遘兵燹,且受纸币影响,生计艰难,故请求穆总经理,留额五十名,在湘招募,但不知湘省女工能否适用,故云试用。
(问)女工在厂所事若何?
(答)工厂纺织,皆以机器,女工不过作接断纱等事而已。
(问)每日工作十二小时,不太久乎?
(答)现在为中外纺纱业竞争之时,总理因欲战胜外国纱厂,故用夹工,即日夜两班,循环继续工作。工作时间虽长,亦系不得已也。
(问)在厂工作,必满三年乎?
(答)至少须工作三年。因此次招募五十名赴申,资斧皆由工厂预备,每人并赠皮箱一只,面盆网篮各一只,工厂所费实属不赀。恐女工中有仅借此为游历计,非实心作工者,故必限定三年,方可出厂。
(问)工资每月八元,似过于少。
(答)工资虽只八元,然除火食外,尚可余三四元。长沙女工工价,多者仅二元,以此相较,则八元亦不为少。
(问)女工除工作寝食外,所余时间无几,恐不能操扫洒烹食等事。
(答)时间虽短,但工作时并不劳苦,即以休息时间作洒扫等事亦可。
(问)三年之后,女工如何?
(答)愿留者仍可继续作工。不愿者听其自由。
(问)女工寄宿何处?
(答)总理因念湘省女工,不能如本埠女工工罢即可归家,特于工厂附近设寄宿舍,刻尚在建筑中。
(问)女工工作时间既长,又须作晚工,于身体似有损害。
(答)因此原因,招工必选身体强壮能耐劳者。
(问)工厂对于女工不正当之行动,有豫防之法否?
(答)此事工厂不能负责。但余拟组织一湖南女工勤工会,以互相警惕勉励,另有简章。
(问)女工在厂时,设遇特别事故,可以请假返湘否?
(答)遇特别事故,由工厂调查确实者,可以请假;但以不请假为最好。
黄君并云“劳工实有乐趣,余在沪,常服袯袂。返湘,往自治女学晤舅氏马君时,仍未易服,马君见余状若此,闻述招女工事,似不深信;余乃电穆请电县教育会证明,随又恢复数年前之少爷衣服,始有与我周旋者。我既不见信于长沙社会,故对于报名女工,必再三诘问果愿往否;如稍存疑虑,则勿往为佳。余有妹,曾毕业东乡女子高等小学校,已入厚生工厂数载。余妻问余可往否,余以愿往则往,不愿往则勿往答之。余与君(指樵仲),共校时,年皆未舞象也;余常谓必为工人,君每嗤之,今果何如哉!且君若以数年前之余与今日之余相比较,得毋笑余愈趋愈下耶?”吾曰:“否否,君大觉悟,我深愧不及耳。”
(三)长沙《湖南日报》畅吾君论《上海厚生纺纱厂试用湖南女工问题》
早几日前,我就想要研究这个问题;只因琐事太多,没有提笔。现在我的朋友柏荣,既然将这问题提出来了,我就跟着他也来说说。但是我在未讲到本题以前,有句话要申明,是我所讲的,纯是“事”的问题,与“人”没有关系。因为下面我所讲的人,都是我不认识的,所操的职业也不同,决没有半点利害冲突,纯是由于内心的自动,决无别的作用。
据厚生纱厂的章程第一条,大概说是“因念湘省妇女生计艰难,特让出一部分工额,来容收湖南的妇女”。下面书有厚生纱厂总理穆藕初,并盖有私印。照上海报纸纪事看来,他也似乎是一个重要的商人。据本省近日报载厚生纱厂招女工的经理员,是黄本操,他是一个湖南人。又听说他到长沙来,并且请些什么湘绅,在自治女学开会一次,也得了他们的同情,这件事大体可说是没有坏处了。我不是工艺家,对于工作的情形不甚熟悉,当然也不能下一个全权断定,说他怎样不好。只就我心里所想到人人应该怀疑的事件写出来,先请在省的厚生纱厂招女工的经理人黄本操,及与闻厚生纱厂招女工会议的乡绅答复。上海的穆藕初,我也要写信到上海去,请他答复。看报的人也要请参合昨日柏荣先生所讲的过细想想。女工的本身和与女工的有关系的人,更要切实思量。诸君要晓得,我并不是不赞成湖南的女子到外边去作事;实在是因为照他章程上所讲的,有研究的必要,不可不慎重其事。
这问题所应该研究的,可分作劳值,工作时间,单方契约,三项。
(1)上海地方,每日作十二小时的工作,月给工食洋八元,并要因工作的能力而增减之,现在有这种成例吗?上海的米,现在卖八块多钱一石,每人每月要吃两块钱的米。米之外,要油盐菜煤,这油盐菜煤要两块钱不要?作工的人不要衣服穿吗?一年的衣服要多少钱?每日作十二小时的工,我可以断定会生病的,病了不要医药钱吗?上海医药费比湖南如何?病时不要扣工钱吗?不要吃饭吗?工作能力差点的要减工资,最低额足以维持个人的生活吗?也就是每月能够得八块钱,或许多得一二元,(我想最多也不过多一二元,因为工食的本额只有八元。)每年每人,可余多少钱?并且要做三年工,上海的生活程度不会增高吗?每月的伙食增至六七元(三年后必至如此),每月得了八块钱,又怎样?现在的八块钱,在湖南看来似乎很好,若是把在本省做女工的火食工价比比,又强许多,大家留心想想。
(2)每日作工十二小时,是世界上哪一国的劳动制?纱厂的机器,是日夜不息,每日工作二十四小时工,要日夜两班人去用他。日里工作时间,固然太长(此事柏荣先生开有预算表,我不再讲,请读者参看);夜间的十二时,更觉为难。我要问问穆藕初,黄本操和湘绅,你们自己做得到吗?做工之外,还要煮饭,洗扫,梳头,吃饭,要占多少时间?做一个礼拜的日工,换做一个礼拜的夜工,是根据于什么原理?不会生病吗?厚生纱厂的主人,你们要晓得,机器是机器,人是人,决不可将人当作机器!
(3)招收女工的资格有一条,要填具愿书,家长署名,外加铺保。劳动家与资本家,本然是对待的;招人作工,要家长署名,外加铺保,是不是不把劳动者当人?是不是在这三年之内,卖给工厂?开工厂的有钱,要人这样那样,假使他们工人在工厂里,因作工致死,或有疾病,你们独不要认医药费负生命赔偿的责任吗?并且在这时候,要豫定三年,决没讲到日后工资的增加;我要问三年后的纱价,能照今日的定价出卖吗?厚生纱厂的主人坐在上海,眼光很大,逆料劳动界将来一定有问题,在这时把基础弄稳,只管把别人做奴隶,自己赚钱,并且得着“因念……”的好声名,计策真好,恐怕将来潮流来了,反动比别处还要利害些。
这是我一时所想到的,请黄本操答复之后再说。
畅吾君这篇文字日前送来时,本部已将樵仲君所作付刊了。樵仲君与黄本操君所谈的,我觉得未免太笼统,太单简,对于柏荣君所怀疑各点,还是没有解释明了。跟着现在畅吾君又提出严重质问起来,越发印证得黄君所答异常含混。我很希望黄君看过了这篇文字,早点儿详明答复,大家多是提着笔等呢。
(四)长沙《大公报》亚文君底《上海厚生纺纱厂在湖南招女工的章程的研究》
“上海厚生纱厂委托湖南人黄本操试招湖南女工”这个问题,柏荣君昨日已经提出了。湖南人出外做工,我也是很赞成的;但是我看厚生纱厂招工的“办法”,也不免有些怀疑,特写出来和大家讨论:
(1)人格问题 工人是人么?人应该有自决的权利么?此次厚生纱厂招女工,预先要有家长署名的志愿书,和有力量的铺保,才能够取得做工的资格,是不是预先将五十个女工的“人权”完全归到家族和铺保手上?是不是就是把这五十个女工的“做人”的权利根本取消?一个人做工都没有完全自决权,这个人是不是机械?厚生工厂是不是把这五十个人当做机械买去?
(2)劳力问题 我请问农人的耕牛,是否常要他每日做十二小时的工?我请问我们一般人每日能否做十二小时的工?我请问世界各国哪一国有每日做十二小时的工的工人?我请问我国女子的体力能否比世界各国的女子更强健?机械每日工作二十四小时,女工每日工作十二小时,一个女工可当半部机械,厚生纱厂的想法固不错,只是这五十部“折半的机械”恐怕有点寿命不长罢了。
(3)工资问题 一个女工每月能够得八元的工食,在我们长沙人看起来,觉得很有利益。但是我们拿上海的生活情形来估计,每月所余也有限了。且我还有几个疑问:去时的盘费由他担负,回时的盘费怎样?平时每月有工资,病时又怎样?住在上海的女工,遇有疾病等事,可有家庭照料,湖南去的女工,离家这样远,倘有疾病,医药费和看护人怎样?
据我看来,每月工食八元外,若没有特别补助费,这五十个工人遇着疾病等事,必要发生绝大的困难,现在我说他们每日做十二小时的工太多,恐怕他们到了那时还要再加工作时间才能生活呢。
上写的三个问题,我希望大家研究研究。
※ ※ ※
按柏荣亚文两君,都对于厚生工厂招工办法有些怀疑,所以投稿本报,提出讨论;我认为这件事颇有讨论价值,所以替他发表了。今日《湖南日报》上登的樵仲君那文章,是替厚生工厂“明真相,怯人惑”。有了他和黄君一段谈话,柏荣亚文两君的疑团,多少总可以解除一点。
据我看,他要家长志愿书,要有力量的铺保,也无非是为免除将来意外纠葛起见,不能十分怪他。至说到有人权无人权,能自决不能自决,这是全中国妇女界尚待解决的问题,不便单单拿来责备厚生工厂。
柏荣君疑该工厂或者含有别的甚么意思,我看别的意思是当然没有的。至于“免除罢工风潮困难”一层,我却不敢担保该工厂定不含有这种意味。但是他说是“念湘省迭经兵事,生计艰难,妇女尤甚,特让出一部分工额……”,我们就不能不感激他“念”“让”两个字的美意。
厚生工厂既然对于湘省妇女有“念”“让”两层令人感激的美意,那么,工作时间长短问题和工资多寡问题都很容易解决了。记者敢代表五十个女工,以最诚挚恳切之词,向厚生工厂请愿:
(1)请“念”八小时工作已成世界公例,酌量减少该女工等的工作时间。
(2)请“念”妇女作工劳苦,酌量增加相当的工价。
(3)请“念”湘省妇女远道作工,遇有疾病或特别情形时,酌量给予以补助费。
以上三事,是和柏荣亚文两君意思相同的;但是柏荣亚文两君是取研究的形式,我是取请求的形式;我愿黄本操君带了回去,即作为湘省女工的一纸请愿书。何如?
兼公附记。
(五)长沙《大公报》柏荣君《再论上海厚生纱厂试用湖南女工问题》
我昨天说,有了樵仲君和黄本操君一段谈话,柏荣亚文两君的疑团,多少总可以解除一点;今日看了《湖南日报》上登的畅吾君那篇文章,和柏荣君投的这篇再稿,也如杨积苏君所说的“对于怀疑各点,还是没有解释明白”,所以再把他批露出来,要求黄本操君作一个书面的总答复。黄君呵!并不是我们故意麻烦你,你原是个很“关怀桑梓”的人,古语说得好,“为人须为彻”,请你注意一个“彻”字罢。
兼公附记
上海厚生纱厂,此次到湖南来招女工,我很怀疑,我已把他写了出来,登在二十七日的本报上。昨日我读了樵仲先生和黄君的谈话(见《湖南日报》),我的疑团,依然一样,所以我不能不再把他写出来请教:
(1)厚生纱厂,是穆藕初君办的,我在他招女工的章程上面看见了。并且在上海报纸上面,我早已屡见其名,晓得他是上海一个重要的商人。
(2)厚生纱厂此次来湘招募女工,是黄先生的请求,是黄先生关切桑梓的处所,我敢再代表湘人致谢。
(3)据黄先生说:“女工在工厂不过作接断纱等事而已”,但据招工的简章上第五条说:“先习摇纱,嗣后酌调”。在第四条说:“在本厂练习一个月或二个月”。入工厂须练习,我想工作必不像黄先生所说“接断纱等事”那样容易。“先习摇纱”云云,是否是“接断纱等事”一类的工作,我是个门外汉,不敢下什么断定。但从“摇”字上面看来,我敢断言工厂内的工作,是要用体力的,必不像黄先生所说那样的不用费力。
(4)黄先生说:“总理因欲战胜外国纱厂,故用夹工,……工作时间虽长(每日十二小时),亦系不得已也。”当此劣货充满全国之时,穆总理有此宏愿,那是全国人所祷祝的。但是黄先生呵!每日工作十二小时的体力劳工,并不是好玩的事,是要性命相交的,“不得已”三字,就可以了之吗?
(5)在厂作工,必满三年,黄先生所持的理由诚然不错;但世界上一天一天的文明,生活程度上即一天一天的增高,且劳值又与工业竞胜成正比例,该厂的工资,仅说每月工食八元,并没有说按年增加的话;假使到了第三年,每月八元不能维持生活,该厂又将如何?假使有人因为不能维持生活,或因为别的工厂的工值比较的要高些,而要求退工,该厂不说“作工限定三年”的话吗?
(6)“八元亦不为少”的话,固然不错;但是我要问:长沙的女工,每日要作十二小时的工吗?每日要作像“摇纱”这一类十二小时的劳工吗?长沙女工的工价,比较的虽要少些,还可得身子的自由;倘若到了上海,我恐怕有一点子不对,就会害得上不上下不下哩。并且在上海工作,每月多得一二块钱,又算什么事;拿物价的高低比起来,每月实实在在又落得几个;如果遇着不幸的事,那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黄先生!上面的话,你先生记及吗?能够作保证吗?
(7)黄先生说:“工作时间并不劳苦”。我从“摇纱”的摇字“顾名思义”起来,总有点不相信。并且妇人的事,比男子分外的多些,如梳头洗涤之类,又有什么休息时间,去作洒扫等事呢?黄先生呵!还是请你劳神,把工作寝食,梳洗,烹扫,书算,薄记……等,把每日二十四小时好好的分配,释人疑团!
(8)三年之后,女工还不自由吗?
(9)赚八块钱一月,不设寄宿舍,还要人家住栈房吗?
(10)樵仲先生问得好,“女工工作时间既长,又须作晚工,于身体似有损害”。在我的意思,“似”字觉得太轻,应改“必”字。黄先生说:“因此原因,故招工必身体强壮能耐劳者。”身体强壮能耐劳者,目前虽没有损害,能保将来不损害吗?且因生理的关系,女子又有比男子不同的地方,若遇女子呈生理变态的时候,女子不作工吗?他的工作时间,又可以减少吗?工作时间不减少,整日的工作十二小时的劳工,谁能说他们身体没有损害!黄未醒先生,你是我们湖南一个讲体育的人,讲女子体育的人,你醒了么?这个问题,我要请你答一答。
黄先生下面所说的话,我不研究了,但是我再要问一句:应招的资格,须由本人亲具愿书,家长署名,外加铺保,这是工人对于你们贵纱厂所具的字据;你们贵纱厂对于工人负有什么责任呢?倘若工人入厂不久,又没有储蓄,得了疾病怎样?倘若由疾病而致死亡,又怎样?现在虽不能解决这些事实,然不可不明白计较。黄先生!你是湖南人,你应该拿“负责任”的话说出来。我并不是反对厚生纱厂在湖南招女工,又不是不赞成湖南的女子向外边发展,像厚生纱厂这样招工的条件,我实在是早替被募的女子深抱杞忧。
(六)长沙《湖南日报》佛兰克君《论厚生纺纱厂在湖南招女工事》
上海厚生纱厂,在湖南招女工的事,我连日在本报与《大公报》上看了许多议论,触发我也要说几句话。柏荣畅吾亚文三君所提出的许多问题,有了樵仲君和黄君问答的一篇,固然可以解释一些;但我觉得所解答的还不十分满足,就是兼公君也只说“多少总可以解除一点”,可见兼公君也觉得不十分满足。我且把我觉得不满足的写在下面:
(1)黄君说因中外纺纱业竞争不得不日夜循环作工;我说何不减少工作时间,增加工人,那么所出的货也可以多少相等。
(2)黄君说恐女工中有非实心工作者,故必限定三年,方可出厂,我说如果女工到上海不久,家中忽发生丧事,或自己有病痛,与别的原因,工厂能不能许他回家?
(3)黄君说女工以休息时间作洒扫等事亦可,我说每日除十二时作工外,究有多少时间可以休息。纵说有休息时间,在这时间内又要作洒扫等事,究竟是不是休息。还有一层,那些甚么书算薄记游戏,就是支配在黄君所说的休息时间内呢,或者另外更有时间?
(4)黄君说三年之后,不愿留者听其自由;我说解散军队,政府要护送他们回籍,如果有女工三年之后不愿留者,工厂能不能设法送他们回湖南?倘若不能,那时女工有因困于经费,不能自由回籍者,又怎样处置?
(5)黄君说招女工必须身体强壮者,为的是怕有损害;我说就女子的生理上讲起来,任他如何强壮,到了月经的时候,总不能过劳。那么每日如何能作工十二时呢?且又如何能作晚工呢?据研究体育的人说,女子到了月经的时候,学校中的体操课都不能上,因为过劳了有碍于生育,何况到工厂中去作长时间的工呢!厚生纱厂能不能担保女工的身体没有损害?
在上面提出的五条,是我对于黄君答樵仲君的话,再进一步的疑问。此外畅吾亚文柏荣三君的问题还很多,或者别人更提出甚么问题;黄君既然来办招女工的事,想要免人的疑虑,不能不把这些问题解答明白。我并望大家注意,因为一方面关于五十个女工的本身,一方面关于中国的工人制度,这事很有讨论的价值。
我今日听得人说,黄君看见报纸上研究这宗事,说是书生只晓得做文章,不知道事实。我请问黄君,你的事实到底是怎样,你自己能不能照女工这样去工作?
我又听得说,女工报名的已有百几十个。像湖南这样生计困难,莫说只招五十名,就是要招五百名也有;莫说每月有八元的工食,就是更少一点,也有人愿意去;莫说每日作工十二时,就是再长一点,去的人也不得怨劳苦。因为各人只自揣暂时可以解除生计上的困难,日后的怎样,恐怕未研究过。如果厚生纱厂能满足我们的问题,能保障五十个女工后来不至受损害;他那“念”“让”两层当然感激不尽。否则兼公君不敢担保的这种意味,总有些令人想到那上面去。
金钱万能,我知道湖南五十个女工,一定会到上海去。书生的文章,黄君或可掉头不顾。不过我所说的,要请大家注意罢了;要求厚生纱厂应允兼公君代女工所作的请愿书罢了。
(七)长沙《湖南日报》负厂君底《研究厚生纺纱厂招募湖南女工问题》
上海厚生纱厂在本城招募女工的问题,已经有柏荣亚文佛兰克畅吾诸君的研究发表在前了。这种作工十二点钟的问题,在今日正提倡劳动主义的时候,原与吾人有研究的价值;我自己就很穷忙,抽了这么几个钟头,也插进来研究研究。有人说道:“你们研究你们的,哪怕你们的笔写秃了,他们招工的还是招工,应募的还是应募;他们瞧见了你们所发表的意见,还说你们是书呆子,你们何必苦苦的来研究呢!”这个话固是不错,他们招工的,我们也没能力去干涉;他们应募的,我们也没能力去干涉;不过是一个问题出来,我们负着有研究知识的,应当充我们力量去研究;至于实施,是在社会上的觉悟,我们的研究,也是要促社会上觉悟,他们听不听,他们行不行,我们暂时不管;只要有研究的价值,我们还是要研究。
工人作工就实际的研究,也不宜有十二时的操作。就是在劳动会议以前,世界各国,也没有超过十二点钟的。今将调查的结果列表于下:
工场种类 | 就业时间 | 休息时间 |
劳动时间 | 每周劳动时间 |
日本纺织工场 | 十二点钟 | 一点钟 |
十一点钟 | 六十六点钟 |
机械工场 | 十点钟 | 一点钟 |
九点钟 | 五十四点钟 |
英国纺织工场 | 十一点钟 | 一点钟 |
十点钟 | 六十点钟 |
机械工场 | 九点钟 | 一点钟 |
八点钟 | 四十八点钟 |
德国纺织工场 | | |
九点半 | 五十七点钟 |
机械工场 | | |
九点钟 | 五十四点钟 |
美国纺织工场 | | |
| 五十八点钟 |
机械工场 | | |
| 五十四点钟 |
照上表看来,就把八时制丢开不说,也不应该有十二点钟的工作。况且还有多数的工厂,有优待女工的一条:“凡女工可以迟进工厂半点钟,早退半点钟。”因为女子体力软弱,所以特别的注意。现在厚生纱厂要女子作工十二点钟,对于女子的身体有没有妨害呢?
再进一步,就细心实际上的考察,劳动时间太长久了,对于工人的身心很有妨害,所以劳动率也随着减低了。换一句说,就是工人劳动过久,精神也就疲倦,工作也就迟钝了。不但是迟钝,还有粗糙的毛病;因之所制出的物品,也就要比较的恶劣。据阿制柏氏在寨集工厂实地研究的结果,说工作八点钟与工作九点钟的比例,与一一六·三与一〇〇之比;照这样说来,工作八点钟所得的结果,比工作九点钟所得的结果还大。因为多作工一小时,工人的精神,日渐多一份的消耗。起初进工厂的人,是没有熟练的,作工速率,自然比较的迟钝些;及至熟练的时候,精神也就和时间消耗了许多,所以工作还是要迟钝。又有人说,精神是愈用愈出来的,这句话是指毫不用精神的人说的,不用精神的人,精神渐次退化;过用精神的人,精神渐次消磨;“过犹不及”,所以每日操工过多,也未必就有许多的益处。这是就厚生纱厂方面说,也不宜有十二点的工作咧。
我前年在上海斜桥方面,住了三个多月,瞧见各纱厂的女工,每日进厂总约在七点钟左右,出厂总在五点钟左右,共计还不到十一点钟的工作,为甚么到湖南来招工,就要有十二点钟的规约呢?呵!我明白了,我从前在日本各工厂实习的时候,瞧见朝鲜人是操十二点钟以上的工作,大约湖南对于上海是亡国奴!
前次万国劳动会议,提出中国的工人每日操工十点钟的一条,我们还要起来反对,现在居然自己家里人,还不把家里人当人,只说望外人来提起,怎么能够呢?唉!我也是中国的一个工人,仔细一想,我非常伤心!
工人的劳资,固属以其工作的能力而定;但各地方的情形不同,生活的程度不同,劳资也是应该有差异。这些女工(应募的湖南女工),虽说是在本地只得一元两元一月的工资,他们却实实在在的得着这么一元两元;现在上海地方生活的程度何如,除房租外,每人伙食,月需至少四元左右,不要衣鞋袜穿吗?不要零用吗?每月八元的工资,试问能够剩下许多呢?设有意外的事,又怎么样呢?照这样的说来,湖南被募的女工,只是白白地替厚生纱厂作了一场工,若是被募女工的家里希望补助,还是没有。咳,可怜!
厚生纱厂待遇工人的话,也只是糊里糊涂的几句。数十个工人将来没有病的吗?没有死亡的吗?没有意外的事吗?在外国工场法规,都定有保险,救恤,扶助的章程,并有种种保护生计的设备;厚生纱厂招工章程上全没提起,这也是我应该替这些女工质问一句的。
(八)长沙《大公报》黄醒君论《纱厂中女子作工的体育问题》
厚生纱厂招女工,供给我们讨论社会问题的一个好资料。我本是个好事的人之一,天职上应该哼两声。我的朋友盛野人在两礼拜以前,就和我作过三小时的共同研究;结果是要向他的大本营作正式的总攻击。近几天柏荣新城两位同志忍不住了,稍稍发表了一些意见,我还是装聋,不则一声。前天柏荣君单点我来研究这问题中的体育问题,我正写信给他,申述我的意见,恰好代厚生来湘招工的黄本操君来了,我告诉他正预备答复杨君,他要求我牺牲写信的时间,同到大公报馆去,邀集舒杨作一个总解说,以图时间经济;装聋的我,当然赞成此举。不料经过解说之后,兼公定要我做一篇收束这问题的文章;我这聋还是装不成,只得说几句良心话,应个景儿。
(1)工作时间长短与体育的关系
工作与体育中第一个问题,就是时间的长短。但是时间的可长不可长,是要看这种工作使用力气的多少,就是使用的是大肌肉还是小肌肉,以及疲劳的状态,更要看这工作者的身体元气,工作时的环境,工作中的休息,及使用元气的调和,食物中的养分种种方面,才能得实在的结果,才能下适当的批评。大概使用大肌肉的工作易感疲劳,须多得恢复疲劳的次数;使用小肌肉的工作难感疲劳,须有使用大肌肉的机会。
据黄君所指定纱厂中女子的工作,是使用小肌肉又不变化的,是在屋子里不洁空气中的,是用脑力较用体力十与一之比的。这种工作,在当时——即三五年中——身体上决不致有显著的病态。资本家的发财欲和劳动家的生活欲两方造成一种最长时间的工作例,现在稍明事理的人,都知道他不卫生,我也不赘说。
(2)日夜轮工是否合于卫生
日光中空气和人的关系,正同河海里的水和鱼一样。据黄君称工厂因成本和出品的关系,势不能停机,不停机当然作夜工,作夜工是人所不愿的,所以定作一礼拜日工一礼拜夜工的轮替制。每天在交替在第六时及第十八时的时候,请想第六时天才见光,第十八时天日要黑,作日工的这六大中每天不能和日光中的空气有十分钟的接触,等到下一礼拜轮着作晚工了,虽说可以接触日光,又不能不睡,请问社会的习惯,许不许女子睡在露天日光的地上?
还有这轮替上有一个极大的问题,就是一个人在第一礼拜中是晚上睡,第二礼拜中是白天睡,能不能成习惯?资本家说,只要给他钱,没有不可能的事,似乎这种习惯不习惯不成问题。但是一个人起居没有习惯,是卫生学上最忌的。
(3)体格健强就不会弱吗?
黄君说,这次招工极注意身体,但我要问黄君鉴定他们健强的标准如何。现在假定有极完善精密的检查,有一女子,其健强等于健强男子,我也有些疑问。
假定有一夜很冷,这冷的一夜中有一个最强的女工,他身体上正营他那特殊工作,试问这工作受凉后在身体上的表现和健强上的关系如何?这要请资本家去问一问他家的太太。
假定有一女工当工作时候忽然内急,在事务上万不能离身,势必忍着。这种忍着的事实发现得多,每每发生便秘的毛病,就是长时间的坐和站的人,也多有病患便秘的。便秘虽不是显著的大病,究竟和健康的关系也很大。这也要请资本家去问一问他家的太太。
关于妇女生理病上的致病原因,我不是妇女,也数不出多少。资本家是靠劳动家吃饭的,工人不健康,间接就要损伤资本,资本家也知道要注意的。至于中国女子的体格素弱,更是要特别注意。然而我说这些,又近迂腐,我且和资本家算一个账。
女子生理上,比男子多一件事。这件事在轻巧不使用大肌肉的工作虽说无碍,但是他总不能说不为这件事占去一些时间;工作的时间有规定,那么处理这事的时间一定是从睡眠或休息中匀出来的;如果是这样,他的睡眠或休息的时间内每月最少要比男子减去三点钟。现代的习惯,女子还不会剪发,为束发每天最少要比男子减少睡眠或休息的时间约二十分钟。有多数女子的脚,不曾完完全全解放,就是最不爱清洁的女子,每个月也要洗两回脚,但洗脚的时间,比男子最少要多费半点钟;这时间也是从睡眠或休息中匀出来的。现在假定有一个女子,他的元气和强健男子一样,同在一个工厂里作同样的工作,照上面的计算,三年中要比那男子减少睡眠和休息的时间五百零九点钟;请问这多做的五百零九点钟的工,究竟耗不耗他的元气?此外的一切暂且不问,只请那靠着劳动家吃饭的企业家,解答这一个小节,何如?
我写到这里,我自己的事已经耽搁了不少;我想再写也是白费纸笔,体育以外的问题,我也不懂。黄本操君昨日的答解如何,我不能抛却我忙不过来的时间精力,替他当记录。好在他现在还在长沙,要知他的内容的可去问他。
一九二〇年,一月三十一日,十五时作。
(九)长沙《大公报》兼公君论《厚生纱厂招工问题论辩的结果》
这几天内,讨论上海厚生纱厂在湘试招女工这个问题的,有柏荣樵仲亚文畅吾弗兰克未醒负厂诸君,都在本报和《湖南日报》上发表了意见;除樵仲君一篇外,都是对于该厂招工办法十分怀疑的。
我和杨积荪君的意思,甚想该厂经理招工的黄本操君做一个书面的总答复。黄君为节省时间起见,却邀集了柏荣畅吾未醒三君,在本馆开了一次谈话会;谈话的结果,想必是一般阅者所急要知道的,待我逐项写在下面,作一个论辩的小结束。
(1)工作时间长短问题 本题中最关重要的就是这一项。黄君说,“十二时工作,是上海各纱厂现行的通例,并非厚生一家如是,也不是对于湖南女工作工时间的特别办法。”据此说,这个问题就不是黄君一人所能解答的了。我们解决这个问题,须要顺着世界潮流,如未醒君所说的“对他大本营中下正式的总攻击”。
(2)工作劳逸问题 黄君说,“女工在厂工作,如按纱摇机之类,都很轻快。”据此说,劳是不顶劳的;但因此便发生了一个卫生不卫生的问题要待商量了。
(3)工作时间分配问题 黄君说:“纱厂日夜不能停机,工人又不能日夜工作,所以才规定一个七日轮番交替的办法。”这个办法,据未醒君说是很不卫生而且很不习惯的,不过也不是黄君一人所能解决的问题罢了。
(4)工资增减问题 黄君说:“八元是该厂工资的最低额(指非童工),虽说视能力增减,事实上是有增无减的。”但是事实上既然有增无减,又何必标出一个“减”字来惹人疑惑呢?
(5)伙食问题 黄君说:“上海工人火食,每月至多决不过四元。”假使食用不过四元,那么每月八元的工食也就勉强可以支持了。
(6)特别补助费问题 这项也是关系很大的。据黄君说:“照厂中规则,工人疾病,由厂备有医药;但不作工须按日扣薪。工人不幸死亡,由厂按照原工资酌量给予以三月至五月之抚恤费。”因为招工时未曾声明,所以才发生疑问;于今说明了这项问题,算是得到了圆满的解答。
(7)修习时间分配问题 据黄君说:传单上载的书算簿记游戏……等,是他特拟的。他拟组织一个勤工会,合五十个女工做一个团体,于星期日修习上述各项工课。柏荣君因他没有特别声明,所以发生时间分配的疑问,这项算是误会。
(8)契约问题 这个问题(就是限制作工三年),畅吾君认为最关重要,我也认为最关重要。我质问黄君,如果女工三年内有正当事故必要辞工回籍或他去,硬不行么?他回答硬不行。这项问题算是完全没有结果。
他们的谈话,我替他记录完了:除(4)(5)(6)(7)四项不必再说外,我还要批评几句,请黄君转达厚生纱厂:
(1)八小时制度,据报载,日本已经得了大多数资本家的同意,也快要实行了。黄君说的东亚问题,不久就会成了单独的中国问题。中国工业集中点在上海,穆藕初君虽不算资本家,却还是个有体面的商人,应该有较先的觉悟。
(2)工人身体健康和业务生产是成正比例的,经营工业的人丢开人道主义不说,利害总应该有个通盘的打算;纱厂日夜不能停机,分做三班工作就不行吗?
(3)限制作工三年的契约,固然是他们自己承认的;论契约的效力,他们固然应该受条件的拘束。但是一个人的身体行动自由,至于要受三年的拘束,这和有期徒刑的罪犯作工有何区别?你怕他们作工不满三年,厂中要受招工和旅费的损失;他们既有有力的铺保,难道和他们订一个半途辞工赔偿损失的预约就不行吗?
俗语说:“事不关己,休要提起。”我想当局的人必定要怪我们多嘴的。只是这件事不能说我们完全没有关系,我们当这“劳工神圣”一片响亮的声中,总想替企业家和劳动者谋个双方永久的安全罢了。
(十)穆藕初《答复讨论厚生纱厂招募湖南女工问题诸君书》
黄本操君与棉业接近之原由:黄本操君肄业于上海清心实业学校时,闻予名,通信白所志,并得校长之介绍;晤谈后,觉黄君性情殊爽直,有骨节无习气,故录用之。助予办理植棉事已阅三年,终岁勤劳,毫无倦态,予颇信任之;盖黄君能自食其力,不务虚名,实现时青年中不可多得之士也。
纺织业与民生之关系:予在上海创办德大厚生两纱厂,现有工人二千七百名,年内又须添雇千余名;又在河南郑州开办豫丰纱厂,年内在该处又须陆续雇用工人约三千名。顷接厂员来信,述及开招未及旬日,已得应募工人三千八百余名,已溢额;内地民生窘迫,工人无虑缺乏,于此可见一斑。盖纱厂内每万锭子,需用工人六百余名。各工人为直接向厂中领工资以裕其家计者。如本厂附近居民,一家数口,四分之二三在厂工作,而地方上间接因以裕其生计者且倍蓰焉。故予深信欲救中国之贫弱,舍振兴各种主要实业外无他道。盖平民生计不宽裕,即不能使地方进于治安之轨道中也。
纺织业扩张原因及招募湘省女工之动机:自欧战迄今,我国民之受其影响而蒙其损失者,不知凡几。即以棉业论,美印日诸国咸注力于供给欧洲之缺乏,致我国市场上棉织品大为减少;每包十六支纱向售百两者,今售二百两,而直接蒙其害者,我国民耳。于是纺织同业,急起直追,尽力推广,故予亦有添招女工之举。夫我国人口之众多,生计之奇窘,资本之难募集,工业之不发达,已成各地方通病。上海工厂林立,就浦滨一隅观之,今后新厂勃兴,或有工人缺乏之感。但距沪甚近之苏松常太各属,人烟稠密,招工至便易,而黄本操君乡土情长,念兵燹之后,生活艰难,陈请试招湖南女工若干名;予亦以湖南第一纱厂筹备迄今已六七载,将来开工有日,而熟手工人不易募招,即所受困难当必不少;以此两种动念,遂发生委派黄君就湘省招募女工之事。
顷因招工问题,而柏荣,亚文,黄醒,未醒,畅吾,佛兰克,负庵诸君之发表意见,樵仲君之问答等记载,叠在长沙《大公报》《湖南日报》阅悉,名言卓论,至为佩纫;惟间有误会处,予系当局者,请向诸君子总解释之可乎?
(1)人格问题 按商业习惯,无论在何店号行铺就事,总须有荐保。此次所招女工,更宜仔细,故请具愿书,并请家长署名及铺保,亦以杜流弊而免招清议也。而亚文君以为把五十女工做人的权利取消;予以为亚文君确系书生,于职业界习惯法未甚明了,故发此愤言耳。
(2)工资问题 上海纱厂女工,十年前熟手工人每日工资约一角七八分,五年前二角四五分,现时三角左右,膳宿自备。工值之级增,固因地方生活状况而起变更,一视乎大势所趋,固不能以一部分之意思故作低昂也。今本厂试招湖南女工,允给八元,并允以量工作情形加增,本厂允给此数,此种待遇并无故抑之处。西谚有“世界不知汝为谁,但问汝能作何事”。湖南女工工作能力如何,责任心如何,其果能胜任愉快否,尚未可必,而诸君子先斤斤于工资之多寡,其毋乃太不近情理乎?予敢忠告提倡劳动问题诸君,务须先谋增加工人之工作能力及责任心,则工资之增加自然随之。若徒唱道多给工值,而不问其工作能力之大小,责任心之有无,此唱彼和,认其为新思想,而相率提倡之,实业界中固直接蒙其害;因此而投资人多所顾虑,工业振兴将无望,国货空虚,外货愈得安然占据我腹地之市场,制我全国之死命,然则社会国家亦间接蒙其害焉,此岂非大背诸君子爱群爱国之初衷哉?
(3)工作时间问题 工作十二小时,似乎太长;而负庵君引证阿制伯氏纱厂公理之研究,以为九小时之工作不及八小时之多,此言也,予甚韪之。予前曾译述美国戴乐尔君所著纱厂适用之学理管理法,于纱厂各别之性质,以迄工人工作时间支配之异点,知未可混视也。设使负庵君以学问家而组织纱厂,实地研究,必恍然于阿制伯氏之所云,仅适用于剧烈之工作,及简单机械之工作,而不适用于纱机之工作。盖纱机开车后,除落纱外,日夜轮转不停,工人仅从旁监视,如有断纱即行接上,每经若干时间,略行车面整理而已。摇纱女工虽工作十二小时,然此系按件给值,勤敏之人出数较多,则得工资亦较多。其中休息时间之多少,亦视乎其人工作勤敏之程度而分之。本厂纺而兼织,织厂内可以适用八点钟之工作;然而我国各布厂女工,大都要求工作至十三小时半;盖工作时间愈多,而工人所得工资愈多故也。湖南巨绅聂云台君为我国工业巨子,经理上海恒丰纺织新局多年矣;纱厂内工作十二小时,布厂内工作亦十三小时半,全国工业工作时间大都如是,间有更长于此者;不识研究厚生纱厂招工问题诸君子,亦曾将国内纺织业大概情形一一研究否乎?负庵君曾例举上海斜桥工作情形,以为该地纱厂工人,仅作十小时,岂知该处并无纱厂;负庵君所见之女工,谅系丝厂或肥皂厂工人。但丝厂当新茧上市,新丝销路畅旺之时,竟有延长工作至十五小时之多者,不识负庵君曾确实调查及之否?按前年底调查世界工业状况之报告,英国有纺纱锭子五千七百万枚,美国有四千二百万枚;英美固仅用日工者,日本人口仅及我国人口八分之一,有纺纱锭子四百万枚,日夜开工;而我国今日仅有锭子一百五十万枚。此一百五十万枚中,尚被日商英商占去七十万枚,完全为我华人所有者不及百万枚。予亦甚愿仿照英美成例,不开夜工,不识诸君子将以何术赞同之欤?研究全国人口及纺纱锭数,不识诸君子有动于中否?予深愿湖南第一纱厂早日开幕,以便诸君子就近研究之。而负庵君愤愤然谓厚生纱厂以日本待高丽之手段待湖南女工,呜呼,何其言之沉痛而有余恨竟至于此!此种论调,设使聂氏闻之,不识作若何之感想也!
(4)卫生问题 予留美六载,曾工作于纱厂矣;机轮飞转,花丝腾布,而清花间为尤甚。(清花间工作非女子能胜任,故均系男工。)然欧美先进国不曾以不合卫生而停办纺织业,卫生机关亦未尝以此种职业有碍卫生而停止其营业。盖工厂中之卫生与住宅中之卫生不同,工厂中之卫生但求厂屋高爽,光气充足,随时收拾洁净,毋使尘垢堆积,以及屋内温度依时调剂使之适宜而已;若住宅中之卫生,在力求阳光充足空气鲜洁之外,更在怡心悦目上有多种之布置,工厂卫生固未能以住宅卫生相例也。如仅就工厂而言卫生,则本厂在构造上已具充分之研究,任何工程家及工厂卫生研究家之曾来参观者,俱无异辞,故予甚望凭空立论者作实地之研究也。且予曾游煤矿矣,入地数十丈不见天日,空气阻塞,呼吸为窒,在矿穴工作之人,浑身污秽,几非人类;然素讲卫生之欧美各国,亦未曾芟除而封闭之。兵祸连年,内地人民之转辗沟壑者,饥不得食,寒不得衣,何以救之,在乎使有生业而已;工作即使不尽合卫生,不较诸穷无所归之为愈乎。登斯民于衽席,固吾人之天职;然拯救之道至不一,有创办实业以裕多众生计者,有振兴教育增加各人生活能力者,有研求科学增多国家富力者,有研究经济自卫,努力增进需要品出数,而力拒外货之侵掠者:殊途同归,慎勿谓纺织界拯救时艰之主义,偏落诸君子后也。
(5)医药问题 本厂每年夏秋延医给药,非但在厂工人有此权利,即附近居民亦受此便益;且并联络同仁医院,如有疾病,随时送去诊治,医药费由厂供给;工人如有不测,并定有周恤办法。此外对于勤务工人规定出数标准,随时奖给。又如工人储蓄之奖励,及工人子女之义务教育,无不推行有素;招工简章中无一一详列之必要,其应募工人亦断无歧视之理,此则可释诸君子之疑虑者也。
对于有志研究工业诸君之期望:负庵君借旁人之口气以为书呆子发表意思,怕没甚相干;佛兰克君一再谓书生文章,真不值价,书生文章掉头不顾;呜呼过矣!至理名言,值价自在,惟一涉揣摩,易失根据,其不发生真价或未可知。今日赖以救时艰纾国难者,惟望一辈开明人发挥有经验而公允之言论;予更望诸君子由言之时代进于行之时代,盖力行后而言论愈生真价也。予虽与诸君子未曾晤面,然深信诸君子均一时名彦,对于国计民生上,将来必有绝大之施设;不识诸君子亦有志游历全国各大都会,悉心考求民生之现状及工厂之真相否乎?古代名士大都遍游名山大川,然后发抒其雄壮之言论,为多士所折服;今代名士除遍游名山大川扩展其见地外,尚须对于所乐研究之事业,置身局内,实地考察,然后遇可改革者设法改革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古来大建设家大改革家,泰半出自力行队里;一旦大功告成,述其经历,著为巨帙,海内外自然争先快睹,纸贵洛阳,言论之真价固有如是。夫我国人口如此其众多,工业如此其衰微,资本之结合如此其艰难,国民生活常识及工作能力如此其幼稚;而年来颇有一辈学者,摭拾泰西之糟粕,仅作片面之言论,劳动问题之精义如何,自有史以来,资本家压迫劳动家之手段如何,我国劳动家和各国劳动家比较之下所处地位如何,知识程度如何,工作能力及其责任心如何,社会多数生活之现状如何,国内需要之度数及自给仰给之现况如何,概未加以详细之思考;而惟知趁快一时,发挥不负责之论调,耸人听闻,以谬传谬,盛唱此自杀主义,予不禁为祖国实业前途悲也。予并非资本家,深慨乎我国实业之衰微,思所以补救之;故不惮烦劳,敢忠告一辈学者,自今以往,脚踏实地,不向空际捉摸,力从实处研求;宁以行胜,勿以言胜;救国爱群之要道,固在此不在彼,质诸诸君子亦以为然否?
(十一)叶之乔君为厚生纱厂招工事致自治女校教职员书
玉笙秩庸暨列位先生同鉴:
阔别经年,未闻近况;想职业女校艰难困苦,赖诸公努力撑持,总须留此基础以为发展地步,且感且祝。
前闻有黄本操君在我校为厚生纱厂招女工五十名赴沪工作,嗣见湖南《大公报》有怀疑之论文;因此女学生中函询沪上情形,各同乡处均有此事实。弟接家缄,小女云珊亦在考取之列,准阴历正月初四齐集首途;乃不能不为详密之调查,以为我女同胞告。
厚生纱厂为江苏穆藕初君所办;此君经营实业历有年所,纱厂成绩至优;现又在河南郑县开办豫丰;盖本一留学美国生,对于中国实业前途,具有宏旨。昨特访此君询其于湖南招女工之意旨;渠谓各处女子生活都艰,贵省尤甚;且湖南纱厂问题亦有所闻,然将来开办,骤招五六百名之有经验女工,事有所难,渠实对于纱厂之营业,应尽互助之担;只于本厂(谓厚生)经济无所损失,未有不慨然为之者。此可见穆君确有社会心理,实业眼光,不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者也。
至于工作诸问题,特请其介绍亲赴该厂参观。今日会同工场稍有经验之友人同往,察看该工场之建筑,俱照西式(厂在杨树浦兰路,距离上海繁盛市场二十余里),空气流通,宏厂阔大;所使用者均系电机,略分清棉,粗纺,细纺,织布四大部。其清棉各机,均用男工,使力较重,与我调查之旨无涉。其余三部,均系女工,略杂有十二岁以下之小童;其余则男女工头负管理之责者。每女工一名,照拂一百二十支纱锭,无非脱纱接纱,纱完换筒诸工作,手脚须轻且快。据云愈细纱手愈需灵,弟见各女工于其最粗摇纱工作时,需略用腕力外,绝无痛苦之运动,行坐自由。惟机声以外,不闻人语。织布机每女子一名,照拂两机,较之我校人力机,不惟事省功倍,其活动甚有兴味。工作十二时者以昼夜分为二班,其办事人云:渠等初来工厂,夜班亦有所苦;迨习久亦觉甚自然。且星期停工,原有休息之候。至于疾病,另有工场医院,惟上海女子多数不以西医为然,遇有疾病,必请假归自医,亦无不准者。此次对于湖南之女工五十名,另于附近租有房屋,可省小车之往还。惟伙食一节,必须女工自为组织,厂中难负此责任。来往盘川,系为特别优待,而于工资中已扣除之(厂内女工本每日三角,以月计应得九元;招工章程订为八元。川资业已除去)。其来年已另筑房屋,将来女工概可住厂中寄宿舍(房屋建筑弟亦亲见,惟阴历二三月方可完工)。
此调查该厂实在之情形也。就我湘女同胞言之,其在高小以上之学堂,有志向上,无须练习此项工作。如家庭经济不能再施教育,或为劳工神圣之学说激刺脑筋,与其他之有志于工场作苦规模者,则此为极有秩序,极有计划与发展之工厂,可无疑虑,无负此次招工者之希望。
再有一言为我同胞告,湘人数十年前兵幕官三项,寄食他省,动以万计,今则何如?若不改变方针,从事工商,其以经济自杀,不待国亡种灭之日。此五十名女工须抱有绝大牺牲之愿望,为各省女工树其模范,庶湘人勤苦耐劳与自重人格之名誉,日驰千里;则不独穆君现在在河南仍招湘工之说,而各处之纱厂丝厂蚕业需用女工者甚多,无使过绝生机,此其大有望于诸姑姊妹者。若以到上海耍玩与学习时妆为目的,则为挡驾,必不能坚决久留,而为我女界留一污点,甚无谓也。
至于我校染织班与缝纫科,报名考取者诸公可敦促上道,凡为弟负责之调查报告,应否登诸公报,诸公酌之。
两日来调查该厂营业情形,极为欣慕;而该厂机器不过容得一万锭,回思湘人之纱厂能容四万锭,彼中人亦称道不置;而厂业何如,机锭安在,令人不禁潸然泪下耳!
黄本操君,穆公见我时,犹汲汲称道渠,谓为湘人之最可信任者,彼有令妹尚在纱厂工作,此次顾念桑梓,诚为道德。并闻何雨农君护送女工,甚善甚善。此请道安。惟照不具。
叶之乔顿首。二月廿日。
(十二)柏荣诸君复厚生纱厂穆藕初君书——招募湖南女工问题
二月二十三日之《时事新报》,长沙之《大公报》《湖南日报》,均载有《答复讨论厚生纱厂招募湖南女工问题诸君书》,业经阅悉。穆君为我国实业界有希望之人,对于实业前途,抱有宏愿,毋任佩仰。吾辈(柏荣亚文黄醒未醒畅吾佛兰克负庵)对于贵厂在湖南招募女工所起疑虑,亦多经解释,良谢良谢。但尚有不能已于言者,特为穆君申详之:
(1)吾辈所当先声明者
贵厂派黄本操君来湖南招募女工五十名,吾辈提出此事于《大公报》《湖南日报》,互相讨论,原为研究问题,并非对于(一)提倡实业,(二)创办纱厂,(三)招募女工,(四)招募湖南女工,四项有所反对,特对于待女工之办法有所怀疑。虽《湖南日报》先有樵仲君与黄君一篇问答,又黄君曾邀吾辈至大公报馆当面解释;然黄君之言,究未解释明了。《湖南日报》之杨积荪君,亦谓黄君所答异常含混,是以吾辈继续提出论文;不意黄君始终无一详明之书面答复,故吾辈中有“书生文章,黄君或可掉头不顾。……书生文章,真不值价”。及“湖南人对于上海为亡国奴”一类之忿语。若早知黄君与贵厂接近之原因与关系,渠不过贵厂一不能负责之办事人或工头,则深悔未先向留美学生之穆君请教。总之,吾辈所研究者,为招女工“办法”,非有他意,此当先声明者。
(2)吾辈为女工请愿者
湖南连年兵燹,生活艰难,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吾辈身历其境,不待穆君言之,已知非拯救不可。今穆君以一部分工额,让诸哀哀无告之湖南人,“登斯民于衽席”,大实业家之穆君,有此抱负,宁非甚善?“纺织界拯救时艰之主义”诚堪嘉许;但工制改革,已成世界问题,东西各国之劳动家,知识较高,自能与资本家协商,以谋改进;若资本家绝不容纳,始有罢工之举。年来东西各国,罢工风潮,层出叠见,即工制不良之反响;吾国劳动家暂时固不至有此,而资本家为免将来罢工起见,则改良工制,当不容缓,并当先出诸资本家,毋待劳动家之要求也。纵不然,资本家为怜恤劳动起见,工制亦当酌量改革。此次贵厂招募湖南女工,美意固不可掩,然若能适用每日八小时之工作,减去夜工,并改良其他工制,岂非更美乎?
(3)吾辈对于答复不满意者
(一)人格问题 穆君谓“此次招女工,比店号行铺就事须有荐保者更宜仔细,故请具愿书,并请家长署名及铺保,所以杜流弊而免清议”。今请问穆君:流弊云何?清议又云何?岂欲借此工人自行承认之单方契约,以杜工人不服从之流弊欤?又欲借此契约以间执人之口,一任资本家压迫劳动家,而人不能议其非欤?且就事于店号行铺所以须有荐保者,不过恐遭银钱货物之损失耳;岂此五十名女工,将恐为祸于贵厂,更有甚于此者,而必须更加仔细乎?吾辈之所谓仔细者:在工作时间之长短,是否有害于身体;在所获工资之多寡,能否维持其生活;在疾病或死亡之特别情形,将否另给补助费;此三者,《大公报》之兼公君代表女工所请愿于贵厂者,亦即吾辈研究问题所应当仔细者也。岂料穆君之所谓更宜仔细者,在彼而不在此乎?且即以招工办法论,每月工资八元,限制三年工作,并须自具愿书;自具愿书之不足,而必须家长署名;家长署名之犹不足,而更益以铺保;女工对于贵厂之单方契约,如是其严;而贵厂之对于女工,不过因其工作,月给工资八元而已,此外更对于其本身其家长负有责任乎?否则此五十名女工,不犹卖与贵厂作工乎?似此不平,直以人为物;况所谓杜流弊免清议者,将不知若何待遇,而犹得谓女工有丝毫做人之权利耶?吾辈只知职业界习惯法之成立与遵守,必有其理由;若不合理,则虽为习惯法,吾辈亦必加以批评;若不论习惯法之良不良,惟仿而行之,固有知识者之所羞为也。
(二)工资问题 穆君谓“工资因地方生活状况而起变更”,固属不错。以上海十年前五年前之纱厂女工相例,现在每日三角左右,固视前有加;但每月工食银八元,必三年后方能出厂,能保此三年内上海生活程度不至增高乎?纵生活程度增高,而在此三年内之工食银,亦不能增加乎?据招募女工简章云:“每月工食八元,依工作能力得增减之”。若贵厂谓女工工作能力不高,不将每月八元之工食银亦不能得乎?前黄君云:“有增无减”。今穆君又云:“量工作情形增加”。姑无论有减无减,即今日有增加,亦系“按件给值”之办法,岂不知“按件给值”为工制不良之点乎?穆君又谓“工资随工作能力及责任心而增加”。试问工作能力有何标准?岂每人每日作工十二时,月仅值八元乎?岂非工作能力得由贵厂任意认为高低乎?至于责任心,固与工资为正比例者也。金钱万能,世界劳动家固赖资本家以为生活;贵厂对于工人之生活不能有明确之保证,而先斤斤于工作能力及责任心之有无,其毋乃太不近情理乎!
(三)工作时间问题 穆君以阿制柏氏之所云,不适用于纱机之工作;殆谓纱机之工作,即可日作十二时也。吾辈前在《湖南日报》,列举东西各国工作时间,日本纺织工厂依工务局所定,每日工作十一时,英国纺织工厂为十时,德国古刺德巴纺织工厂为九时四十五分,美国纺织工厂,有每周少至五十八时,多亦止六十六时者。今更列举,幸毋与各国机械工厂之劳动八九时者相混视,而谓机械工厂不能不八九时,纺织工厂虽多至十二时亦无损也。况此次国际劳动会议,议决各国劳工制,欧美各国日作八时,日本九时,中国十时。纵令中国经济生活习惯之不同,以特殊国自解,不能如东西各国;而每日十时之工作,则应遵循之者。此次国际劳动会议,我国劳工未能完全觉悟,致未遣派代表;即资本家亦无代表出席,致劳他人代谋,几欲侪我于暹罗波斯之列,不亦羞乎?我国劳动家固未能完全觉悟,而资本家则应当觉悟者;穆君尚不知自行改革乎?至谓“我国全国纱业工作时间,大都十二小时至十三小时半,间有更长于此者。”在彼辈仅知铜臭之资本家,不以劳动家当人,而以劳动家当牛马者,原不足责,穆君自谓非资本家,开口即以留学美国相夸示,以留美学生,自应识世界潮流,自应对于此种不人道之工制,具有改造之宏愿。若人之如此,我亦如此,则仅知铜臭之资本家,与非资本家之留学生,有何分别耶?穆君又谓“我国各布厂女工大都要求工作至十三小时半,盖工作时间愈多,而所得工资愈多故也”。以此而论,益证“按件给值”工作制之不善。何则?工厂克扣工资,工人不能生活,不得不舍身工作,以求多得工资;而工厂即以此法强迫工人为牛马。若何厂克扣愈甚,则工人要求工作时间必愈长,岂仅日作工十二时乎?又岂仅十三时半乎?工人仰赖于资本家,为维持一时生活计,即欲其日工作二十四时,固亦资本家之所能也。穆君引女工要求工作十三小时半以作证,将谁欺乎?我国纺纱锭数,不及外人之多,言之诚为可叹;而我国实业家尚能办有锭子八十万枚;增进国家之实业,以与外人相颉颃,固亦吾辈所祷祝者也;然如穆君之意,现有锭子仅八十万枚,则工人不得不日作工十二时;若仅有锭子四十万枚,不须日作工作二十四时乎?穆君自云:“甚愿不开夜工,而苦于无术。”吾辈因知锭数太少,不能夜间停止进行;敢进一解曰:何不增加纺纱锭数?若一时赶办不及,又何不增加工人,作三班日夜轮替?纵开夜工,而工作时间则减少矣。穆君固以行胜者,甚望起而行之。
(四)卫生问题 吾辈前在《大公报》及《湖南日报》讨论卫生一项,无非根于工作时间太长所起之问题。贵厂在构造上,据云“已具有充分之研究”。此办工厂者所应有之事,穆君特出此语,殆欲借卫生问题以自矜其工厂构造之佳乎!究之佳与不佳,吾辈未尝参观,亦不得而知也。穆君谓“工厂中之卫生,使之适宜而已”。试问十二小时之工作,适宜否乎?又谓“欧美先进国,不曾以不合卫生而停办纺织业”。试问欧美先进国之纺织业,有十二小时之工作乎?又谓“煤矿极不卫生,欧美各国未曾封闭”。亦知英国煤矿劳工,要求坑内六时坑外七时之工作乎?若贵厂先将工作时间问题解决,则卫生不成问题矣。
(五)医药问题 吾辈对于此问题认为必要,苟于招工简章中略一见及,当然不至提出讨论。然先后既有黄穆二君之明白答复:工人疾病有医药,死亡有抚恤,则此已不成问题,然此固工厂中所不可忽者也。
以上五问题,除医药问题有美满答复外,其余吾辈皆视为不满意者。岂仅吾辈不满意乎,今日之研究劳工问题者,皆必不以为然也。此外尚有限制工作三年一节,不仅吾辈认为最关重要,即《大公报》之兼公君亦认为最关重要。兼公君曰:“一个人的身体行动自由,至于要受三年的拘束,这和有期徒刑的罪犯作工,有何区别?你怕他们作工不满三年,厂中要受招工和旅费的损失,他们既有有力的铺保,难道和他们订一个半途辞工赔偿损失的预约,就不行吗?”请问穆君,对此问题,如何不置一词?以此推论,女工既与有期徒刑之罪犯作工无别,则“取消做人的权利”一语,不更显明乎?女工之人格尚可问乎?且既有有力之铺保,而不许半途辞工赔偿损失,是则专借铺保以杜女工不服从之患,得恣意压迫之,不又显然可见乎?
且也,黄本操君云:“此次招募女工五十名赴申,资斧皆由工厂预备,每人并赠皮箱一口,面盆网篮各一只;工厂所费,实属不赀。”证之叶之乔君为厚生纱厂事致自治女校教职员书,何其不相符也!叶君曰:“来往盘川,系为特别优待,而于工资中已扣除之。厂内女工,本每日三角,以月计应得九元,招工章程,订为八元,川资业已除去。”川资既于工资中扣除,黄君何必作此欺人之语?更进而论之,女工月应得九元,今招工章程订为八元,以三年计算,则扣除三十六元,岂湖南上海间之川资,需如许用费欤?然多寡之主权,固在贵厂,即欲更少给若干,女工为愿书家长及铺保所束缚,敢有所要求乎?穆君云:“内地民生窘迫,工人无虑缺乏。”岂吾辈研究此问题,乃故与穆君为难,使招工不足乎?抑穆君幸内地民生窘迫,以工人无虑缺乏,为得意乎?以穆君之资本势力,无虑五十名女工,即五百名五千名以至五万名,皆可满载而去也。此问题已经研究明白,自可听国人批评,资本家能否改良工制,亦惟视其有无良心与能否觉悟。
(4)吾辈所期望于穆君者
穆君固留美六载之学生也,吾辈对于留美六载之一学生,敢进最后之一言:
现代之劳动家,固恃资本家而得食,资本家亦赖劳动家以为生;资本家与劳动家立于对待之地位,此种粗义,穆君嗣后应知之。今日劳农政府之势力如何,主义如何,受人欢迎之程度如何,穆君嗣后应知之。劳工神圣之真理,资本掠夺之罪恶,穆君嗣后应知之。毋谓工人无责任心也,资本家之待遇适当,工作责任心自随之而增,否则岂仅无责任心已乎。要求不获,继以罢工;罢工不能,则以“萨波达举”相对付;此工人自卫之方法,穆君嗣后亦应知之。欧美迩年因大资本家及大地主之专横,极端压抑劳动者,遂酿成阶级间之大决斗,致罢工之举,几日有所闻,此世界之大变动也。我国贫富之差,虽不及东西各国之甚,然物质文明日益发达,将见富益富,而贫益贫,劳动家受经济之压迫及世界潮流之影响,难保其不演东西各国今日之现象(上海三星纱厂近已发端)。此岂研究劳动者之咎,又岂劳动者之咎,乃资本家怙恶不悛,不知改良工作制度,过事抑压所制出之罪恶也。毋谓我国劳工现在知识未开,即可任意压迫。毋徒利已,取快一时,致将来不可收抬。更以人道论,亦当改革工制,为劳工谋幸福。若不及早觉悟,终自有解决之一日。“今日学子,大都尚空谈,不务实际”,诚有如穆君所云。如穆君者,既曾游美六年,且能自办工厂,应识世界趋势,对于工制问题,应担改革之责,不应再劳吾辈“书生及书呆子”(此穆君语)为之忧虑;而今竟劳吾辈“书生及书呆子”为之忧虑,不亦大羞新世界之留学生也乎?穆君又云:“摭拾泰西之糟粕。”然则须如穆君所主张之工作十二小时制,乃得谓为泰西之精华耶?吾辈固非留学美国者,而犹想趋向于人类进步之方面;虽云“糟粕”,犹二十世纪之糟粕也;较之连二十世纪之糟粕未曾梦及之留美学生为何如乎?挂游新世界六载之留学生招牌,不谋采取人类进步之新理,贡献祖国,而劳国内“书生及书呆子”代为采取糟粕,如此等之留学生,是亦大可哀矣!穆君又云:“发挥不负责任之言论。……盛倡自杀主义。”然则须如穆君招工要铺保,要家长签字,要本人填具愿书,方得谓之负责任耶?须赞成平民任资本家虐待,方得谓之非自杀主义耶?凡此荒谬之处,不值吾辈“书生及书呆子”一笑,亦不值有识者之一笑。吾辈兹奉劝一言,“收起罢”,慎毋再以“留美六年”四字相夸耀,贻留学界之羞。盖留美六年四字,只能夸示于床第间;吾辈虽是“书生及书呆子”,而“曾经留学某国”数字,久已羞道。更望穆君从学问上着手,“一旦大功告成,述其经历,著为巨帙,海内外自然争先快睹”(皆穆君语),勉之,勉之,他日再见君之以“行胜”也。
(十三)长沙《大公报》真心君《读穆藕初君答复讨论招募湖南女工问题诸君书》
去年上海厚生纱厂,派人在湖南招募女工的时候,我有许多朋友,对于那纱厂的招工条件,详加讨论,大都认为苛酷,当时我默无一言。何以故?因为我们要改变劳动条件,须向资本家下总攻击故。现在厚生纱厂的主人——资本家——穆藕初已有答复书来了,我读了一遍,觉得他所讲的是“似是而非”,若再置而不论,则恍惚的中国社会,或者信以为真,那就为害不浅了。穆君原文第一段与女工问题无关,可以不论。第二段所讲纺织案与民生之关系,倒还不错;不过我们讨论劳动问题的人,这点知识总有了,可以不劳穆先生费心。第三段讲招募湘省女工之动机,确是番好意,我愿代表湖南女工道一句谢。第四段讲商业习惯法一层,已被朱执信驳了。(见《星期评论》第三十九号)至于第五第六两段,讲工资及工作时间等问题,就更不成话了。特分别论之如左:
第一,工资问题原文说:“工值之级增,固因地方生活状况而起变更,一视乎大势之所趋,不能以一部分之意思,故作低昂也。”这话虽是不错,然而你们当资本家的总得要想想,你们每年的净赢利,不是几万几十万吗?这几万几十万,不是许多工人拿劳力替你们换得来的吗?为什么你们总不愿意多给他们几个钱呢?再进一层说,现在资本家的生活状况,和工人的生活状况,是不是天来划分应该如此的呢?你们若认定这个区别是命令的,是天经地义,我也没得话说了;不然,我就要请问你们,你们在上海每月拿八块钱,能够生活吗?能够有余钱养家吗?你们若是“不能”,为什么他们“能”呢?他们既不“能”,你们要强他们“能”,于是他们的生活,不能不变为极悲惨的极痛苦的生活了。这就是“罢工”“穿木靴”的大原因。原文又引西谚“世界不知汝为谁,但问汝能作何事”两句话,而推论到“湖南女工工作能力如何,责任心如何,其果能胜任愉快与否,尚未可必,而诸君子先斤斤于工资之多寡,其毋乃太不近情理乎!予敢忠告提倡劳动问题诸君,务须先谋增加工人之工作能力及责任心,则工资之增加,自然随之;若徒唱道多给工资,而不问其工作能力之大小与责任心之有无,此唱彼和,认其为新思想而相率提倡之,实业界中固直接蒙其害……”留美六载的穆藕初先生,你这种话,是从前店东对徒弟说的话,不是“留美六载”的实业家应该向我们说的话。你既是一个“留美六载”的人,应该知道“穿木靴”(萨波达举)是什么。那么,我要请问你,工资只有八元,为什么“先斤斤于工作能力和责任心之增加”呢?至于“实业界中固直接蒙其害……国家社会亦间接蒙其害”的话,又怎么讲呢?“实业界中”谅必是指资本家罢。资本家少赚几个钱,又何害于实业的发展?难道造福于国家社会的实业家,是专以谋私利为目的吗?老实说一句,只有利于少数资本家无益于一般劳动者的实业,不是二十世纪所应有的;中国的实业不发达则已,中国的实业若发达,只利少数而不利多数,那就是制造“布尔塞维克”的大原因呵!现在我们虽不高谈劳动者支配工场问题,到那时,劳动者支配工场的事,恐怕会要发现了。穆先生,你何必只把眼睛望着鼻子啊!
第二,工作时间问题穆君原文说:“摇纱女工虽工作十二小时,然此系按件给值,勤敏之人出数较多,则得工资亦较多;其中休息时间之多少,亦视乎其人工作勤敏之程度而分之。”穆君既定了每月八元工资,每日十二小时工作时间,复定按件给值之制,是“按时”“按件”两种劳银支给法,兼而有之;不料穆君留美六载,仅学了这种剥削工人血汗的本领,未免可叹!定工人每日工作十二小时,已经是冒“大不韪”了;还要说,“出数较多工资亦较多”。像这样以工资之增加,引诱工人之拚命,是不是救国救民的实业家应有的态度呢?至于拿“休息时间的多少定工作勤敏的程度”,也是很笼统的话。每日只有二十四小时,工人既要做额定十二小时的工作,精神上自然有来不及的地方。假使一个人每日作十二小时的工,中间不休息一分钟,希望多拿几个钱,如此继续一月,能保其不害病吗?到那时病死了,实业家的钱,是不是变成杀人的器具?唉,我不愿中国有这样的实业家,我更不愿留美六载的学生,做这样的实业家。穆君又说:“我国布厂女工,大都要求工作至十三小时半,盖工作时间愈多,而工人所得工资愈多故也。”我国女工——其实不仅女工如此,——没有受过教育,为生活所逼,要求工作时间加长,确有这种事实;然而这种情形,何等可怜,不料号称救国救民的实业家,竟利用这种弱点,以饰其长时间工作之非。“盖工作时间愈多而工人所得工资愈多故也”两句话,更亏他说得出来。工作时间愈多,所得工资亦愈多,似乎不错;但工人是不是“人”呢?凡“人”是不是应该有“休息”“娱乐”“睡眠”等时间呢?照穆君这种说法,假使有工人每日要求作二十四小时的工,恐怕也会要允许他的。何以故?工资愈多故。我还要请问穆君:各国的法律,为什么对于妇孺工作时间,特别加以限制呢?为什么各文明国,都定了“每日八小时工作”之制呢?留美六载的人,对于这种道理,总应该明白,为什么还要说“工作时间愈多工人所得工资亦愈多”的欺人话呢?唉!这就是中国实业界的态度呵!
(十四)上海《时事新报》侯可九君《告穆藕初先生》
藕初先生:
我同你是不相识的;但我早已晓得你是实业界的巨子,对于中国的振兴实业,和发展经济,都负有极大的责任,所以久已要想写一封信给你;一向懒懒的,总不上劲。在二月二十三日的《时事新报》上,看见先生对于湖南招募女工问题,有一篇文章,说得很详细;我所以就趁这个机会,写这封信给你,谅先生明达,不以“书生之见”见弃罢!我今天同先生谈的,并不单是女工问题;那女工问题,自有湖南的《大公报》,和《湖南日报》的言论,和先生的答辩;我要同先生谈的,就是现在世界上所公认为最恐慌最重要的劳动问题。
先生是美国的留学生,且曾译过美国戴乐尔的大著;对于工业,对于现在的劳动潮流,和以前的沿革,一定是有过研究的;那么,那轰动一世的欧洲和会所通过的劳动待遇条例怎样,国际劳动会议和中国的代表问题怎样,英国的三角同盟怎样,美国的世界产业劳动者同盟(I.W.W.)和法国的劳动总联合会(C.ey.t.)怎样,先生都应该晓得的。但是先生自己所组织的工厂,和现在的潮流,能够适应吗?先生是受过新教育的,不比那些陈腐苛刻的资本家;我要同先生谈论,也为着这个意思。不过我以上的话,太笼统太含糊了,现在可以照先生的话,拿几段出来讨论:
人格问题商业习惯上所沿用的荐保手续,在现在是不适用了。工厂和劳动家,并不是“拿金钱去换劳力”的关系,工厂不过是一种互助的组织,在没有到共产境界的说法,就是说:资本家出钱,劳动者出力;工厂里的生产品和组织法,应当由资本家和劳动者两方面的意志去支配他。这样,才算是互助,才算不辱没劳动者的人格。假使拿了生活最低额的八元大洋一月的工资,去做每天十二小时的牛马工作,还要写一张卖身式的志愿书,束缚得他紧紧的,难道不是把他们的做人权利取消吗?
工资问题最低额的每天三角左右的工资,你想他们怎样生活呢?但是先生还要说:十年以前,还不过是一角七八分左右哩!一个人家,算他是一个妻子,二个子女,——老年和多子女的还不在内——总共有四个人,你想这三角工资,在他们的生活上(膳宿,教育,交际,娱乐,衣服……)怎样支配?他们既然做了个人,尽了“人类劳动”的责任,难道这些生活上的必需品,还不应该给他们吗?还是我替他们的预算,是浪费的吗?
先生又说:“予敢忠告提倡劳动问题诸君,务须先谋加工人之工作能力及责任心,则工资之增加,自然随之。……”先生抱定了“金钱换劳力”的主义,所以要说这种话。但是这样能够达到你们的目的吗?劳动党对于这个手段,有没有消极的抵制方法吗?现在流行的“萨波达举”(Sabotage),就是一个例,也是劳动问题里的一个重要问题。不要说劳动党除了同盟罢工,再没有第二个抵制方法;这个萨波达举,就是一个较利害的抵制方法。所以这个手段,非但不能达到你们的目的,而且还有萨波达举的恐慌,我劝先生快快抛弃以前的老法子罢!
工作时间问题阿制伯氏所说的活,就事的一方面说,或者不宜于纱厂,但是就质的一方面说,未必不宜乎纱厂。纱厂工人在纱机上的工作,虽然简单,但是要这样长的时间去注意他,一个人的体力,哪里能够胜任呢?体力既有所不济,工作也自然要草率;在质的一方面,比较那短时间的出品,未免要有精粗高下之别了。但这样还不是有意的“萨波达举”,不过是长时间工作的天然效果罢了。
先生又说:“我国各布厂女工,大都要求工作十三小时半;因工作时间愈多,而工人所得工资愈多。……”照先生的话,好像我国的女工,生就的奴隶性,一天不做牛马生活,就不能过日子的。那么,现在工厂里的十二小时工制,还是先生辈大发慈悲。要知道他们所以要求这样长时间工作的缘故,就是因为他们的工资,不足应付他们的生活需要。你们一方面压低他们的工资,一方面增加他们的工作时间,叫他们不得不入这个圈套;还借口说,长时间工作,正是答应劳动家的要求,这算合人道吗?
先生又说:“我国地大物博,而纺纱锭子,不及百万枚,似乎不得不加添夜工以供需要。”这种论调,好像极有道理;我要请问一声,难道除了夜工,没有别的法子使出品增加吗?难道不好多设纱厂,添办锭子吗?
卫生和医药问题先生对于这两件事,说得像煞有介事;其实缺点正多,现在将我在《青年进步》杂志(念九册)里一篇疲劳文章,摘几句出来:
工厂内关于卫生方面,当有盥洗室,浴室,疗病房,体育场,……的设置。
工厂内关于娱乐方面,当有小食间,散步室,游戏场,……的设置。
工厂对于劳动者,当有疾病补助金,养老金,寿险金,……的补助。
从这样看来,你们对于卫生和医药两件事的辩护,真可不攻自破了。
我要向先生说的就此完了。
(十五)上海《星期评论》执信君底《实业是不是这样提倡?》
穆藕初君为招湖南女工的事,在《时事新报》发表一篇东西;我看他里头再三注意聂云台的恒丰纱织新局的工作时间,和“聂君的感想”,很像是专向聂氏辩护的样子。本来互相攻讦的事情,我们不愿意管的;但是我也不愿意过于立入他的心理内容,先就他表面上看来,可以算得一个代表的错误。
他说:“人家徒倡道多给工值,而不问工作能力大小,责任心有无。……实业界中固直接蒙其害,因此而投资人多所顾虑,工业振兴将无望,国货空虚,外货愈得安然占据我腹地之市场,制我全国之死命,然则社会国家,亦间接蒙受其害焉。”这是向来做生意的人不敢讲的大帽子话。如果没有把“留美六载”的金字招牌,随时挂在嘴边笔上的大实业家,我们检直听不到如此妙论!
从前将本求利的生意人家,自己看着比那上京求名的,还低了若干倍,这真可以不必。然而如果说刻薄求富,一定比钻营做官高许多,那更没有道理了。富贵本来相差不远,求富,求贵,一样是古来奴才的名称。但是从来做官的,总爱说忧国忧民,做生意的却老实不客气,说句“但觉眼前有生意,不知门外是何人”。如果要在求富求贵这一大堆号称为人的动物里头,勉强说出哪一个比较好,我也不能不推奖这个老实的。可怜这老实一层,都给近来的时髦企业家遭塌了。“商战”,“抵制外货”,“振兴工业”,这都是近来新出的好题目。讲起这个是提倡实业的人,就像已经有大功德于民,不肯同那一班做官发财的来相提并论。把做生意的话完全不提,似乎提倡实业,是牺牲了自己来利益社会的一样,不许人家问他一问。先假定了提倡实业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事情,一概反对,都拿实业蒙害的题目来压住。我试问一问,他们的提倡实业,是有利益于他没有呢?现在尽有办了没有利益的事业,他们并没提倡;提倡来提倡去,还是他自己有利的实业。老实说,还便是拣最好做的生意来做。既然做最好的生意,又要说是“救中国贫弱”,“使地方进于治安之轨道中”,不许人反对,这样便宜的事情,恐怕没有罢!
振兴工业,还是做生意;几个人做生意攒钱,中国就不穷了么?现在中国果然工艺没有发达,天然富源没有开发;但是如果照他这种办法得来的结果,中国可以算做富么?就算说是富,这种富于中国人民有何益处?本来讲国家富不富,不应该只看总额若干,还要看每人所能受的分配额若干。所以就有天然利源开发了,实业勃兴了,提倡实业的人,个个都在那里面团团得意;而一般工人,求荐觅保,仍旧是做每月八元的工,中国并不算是富了。况且物价跟着采矿冶金术的进步来腾贵,是现在货币制度里头免不了的趋向,将来这些工人恐怕实际上比现在更苦,就是中国一般国民比现在更穷。他不肯多出一点工钱的提倡实业者,能够救中国贫的地方在哪里?
说到救中国弱,就更远了。如果他们纺纱织布等等一概有利的生意,都是养成良好军人的机关;只要由工厂拔进营盘,就立刻可以成一支劲旅;那就南北军阀,都免不了得三薰三沐,请他把留美六年的经验教给他。可惜从统计上来讲,农业劳动者变做工业劳动者之后,他的征兵成绩,实在坏了许多。如果像穆氏所说的“做工做到十五点,污秽几非人类”的工人,尤其不适合于兵役。所以要救中国弱,正要把他这种工业的组织来大改良。如果不许人主张改良,那完全是致中国弱的实业,不是救中国弱的。
我们且把他这门面上说的话揭开,试看提倡实业有什么真正价值呢?我决不做无条件的反对提倡实业。却是我批评提倡实业,要注重在分配一层。从分配上来看,如果认外货占市场为比国货占市场更不好,自然要主张提倡,但是这要有比较的。
为什么外货占市场有不好的结果呢?普通都叫他作漏卮,以为金钱因此漏出去了,这是大错的。因为金钱本是无用的东西,我们能够将他换有用的货物是毫无妨碍的;没有现钱,就用纸币也好,有什么不可以的。有些人觉得这个错误了,就改一句说,外国买我的生货,卖给我熟货,他攒了我的钱(这个实际是货物不是货币);所以我们多做许多产出生货的工作,才能够换他用很少的工作做成的熟货。这个说话,精透得多;有点知识的人,听了都点头了。但是这层只把全国合在一起来说,全国是吃了亏了。如果改用国货,这个亏就不用吃了,岂不是应该提倡国货么?
然而这后头却有一个误谬,看不见的,就是分配的问题。我们假想他全国出口的生货,是要一千万人,每人每天做十二个钟头的工夫,才做得成的,换来的东西,就是人家用八百万人,每人每天做八个钟头工夫做出来的?这是大吃亏了。如果我们提倡实业,外国八百万人所做的熟货不进来了,一千万人所做的生货也不出去了,立刻便有一千万人没有工做。如果实业家做国货的时候,仍旧招了一千万工人,叫他做每天六个半钟头的工夫,或者因为不熟练的缘故,做到八点钟,究竟还是一千万人,没有一个失业,工却做少了,工钱也不见少去,那是可以赞成的。如果提倡的人说,这些工人尽可以做十二点钟的工,所以只要招六百七十万人做工就够了,于是乎实业提倡起来,外货不进,生货不出,做生货的人少一千万,做熟货的人加六百七十万,两下对销,就逼出三百三十万个失业的人;平心想想,这个时候,社会上是有益还是有损呢?这六百七十万人,本来做生货的工,是在家乡的,有家族的乐趣的;现在因为提倡实业的缘故,他那老营生干不成了,离乡背井来做一工人。做工时间是一样的,工钱也还公道,没有比从前减少,他们还有歌颂实业家的恩泽。然而这三百三十万人无端失了生活,坐着等死么?不能够的呀!所以就成了流氓,成了土匪,成了兵队,成了督长的附属物,来敲诈这提倡实业的大财主分他的钱去用。虽然有些算做抢骗,有些算做保镖,究竟没有这一批失业的人,是不会有这些事的。他们虽然不晓得实业家的钱也是一千万个工人身上出的;他们总晓得你这种实业家,是可以出钱的。我们冷眼看他,这种国货占市场的情形,恐怕比外货占市场的时候,还是一样。有眼光的人,一定要痛恨这些令工人做十二点钟的工,来榨取余剩价值的人,既愚且妄,自贻伊戚。然而现在国际劳动会议,已经决采八点钟制,关于中国,也决定采十点钟工制的时候,中国的留美六年实业家,还要主张十五点钟的工,还说是使地方进于治安轨道!大概还嫌中国的流氓土匪兵队少,多制造他一点,要等他们做出一个治安轨道么?
我们现在可以达到我们的主张了。就是提倡实业,能够令得工做的人比较失业的人更多,就应该赞成。如果能够令失业的人比新得工做的多,就应该反对。而失业的多少,就看要求工人工作的时间长短。像他这十二小时工作工厂,就不能说是有益的。
最奇怪的,是穆氏说人反对招工的家长署名铺保,是未明职业界习惯法。如果说习惯有铺保,我们可以不管他;但是从来也没有由湖南招女工到上海的习惯。讲到法么,最少总要社会上承认他的强制力,可以适用来裁判才可以当得起。光是社会上所容许的,只可叫做习惯,不能叫做习惯法。美国也是有习惯法的国家,有人敢把普通的习惯,当做习惯法么?留美六年的大实业家,连习惯和习惯法,都分不清,那“置身局内实地考察”的本领,只好对他的同业聂云台君互相标榜了。
而且是真法律也有讨论改革的余地,是习惯法便怎样呢?野蛮的人生第一个儿子,要宰了来吃,叫做宜弟,这是他的习惯法。哥哥死了,要拿嫂嫂当老婆,也是犹太人的古代习惯法。不是不可以改革的。在穆氏的意思,以为人人都如此,你为什么不许我如此?我的意思,是人人没有知识,已经不应该如此,你既然稍有知识,何以还要如此?
尤其不可恕的,就是篇中屡次用“欧美先进国不曾以不合卫生停办纺织业”,“亦未曾芟除而封闭之”的话。人家不封闭,不是不理。要整理的时候,除了封闭以外,还有许多手段。第一就是工作和休息的时间。第二就是工场改良的强制。第三就是工人住宅问题。第四就是疾病保险废疾年金及其他等等。这几层藏起来不讲,似乎除了封闭之外,只可同厚生恒丰一样,没有方法。你以为上海看报的人的了解力判断力,都是和你这留美六年的人一样么?或者你以为还有人再比你笨的呢?
穆氏又举出河南招工溢额,工人无虑缺乏,较之穷无所归为愈,几乎要以万家生佛自任。但是我们所注意的,不止在受雇的几个人,要在失业者的全体。这种最长时间工作最低工银的结果,一定发生社会上的危险。危险在雇主自己终归是不能免的。他叫人“宁以行胜,勿以言胜”。大概所有改良的批评忠告,都是他所厌闻。如果他有力量,不难还要要求张敬尧命令报馆,不许再登出反对的议论;但是我替他想,还希望他的理论到底是一个空言。如果说对于这个“工银制度资本掠夺”来以行胜,那小的就是同盟罢工和怠业,利害一点就是俄国的榜样来了!宁以行胜,这句话是不容易讲的呀!
附记:万国劳动会议的结果,或者穆氏可以说:我留美六年不曾有这事情,现在报纸上说的话,哪里可以相信。”但是美国自一九零八年,阿力根州女子十时劳动法,被美国高等法院判决为不违宪法以后,大概的州,对于女工,都采用一礼拜六十时间以内的制限。并且有限定一天九时间或八时间的。穆君在美国工厂的时候,难道不晓得时间和法律么?或者他蒙厂主特别优待,叫女工多做两点钟,来表示敬意吗?不然或者是买了一个特别走得快的时辰表,看见女子做十点钟,他掏出表一看,已经是走了十二点了;所以到现在不曾晓得,以为美国如果不叫做十二点钟,只有封闭工场一个方法。然而可惜这个表,没有放在厚生德大厂里,做时间计算的标准!
(十六)我的意见
长沙新闻界诸君因为代湖南女工向厚生纱厂要求待遇改良,受了穆藕初先生一场奚落,实在是自寻侮辱呵!大家要晓得二十世纪的劳动运动,已经是要求管理权时代,不是要求待遇时代了。无论待遇如何改良,终不是自由的主人地位;劳动者要求资本家待遇改良,和人民要求君主施行仁政是同样的劳而无功,徒然失了身份。温情主义,无论在政治上经济上都是主人待奴隶一种没有保障的恩惠,我们羞于去要求的;况且要求不着,白受奚落,真是侮辱上又加侮辱;前清末年要求立宪就是一个榜样,长沙新闻界现在又戳了一个同样的霉头!
有人说中国机械工业还不发达,劳动运动还没有萌芽,去劳动者要求管理权时代还远,眼前的待遇问题,还是不能放松的;况且穆藕初先生是一个很有学问见识的人,和一般专门牟利的商人不同,和他讨论讨论劳动问题也未尝不可。这话我却不反对。因为代劳动者向资本家要求固然是我们所不屑,但穆先生虽然站在资本家地位,实质上恐怕还不算是资本家;况且他若不拿资本家资格,来和我们平心静气的讨论劳动问题,我们也放不着拒绝他。
中国人向来相互不承认他人的人格,所以全体没有人格;这件事若责备穆先生独为其难,未免太看重他了。
每月八元的工资,在长沙或者不算很少,在上海的生活程度,仅够做工的个人不至冻饿而死罢了。在穆先生底意思,中国人绝对没有衣食的人很多,现在只要有工做得免饿冻而死就算福气了,你们还要得寸思尺吗?但是我们要知道得寸思尺是人类底天性,譬如穆先生办纱厂去年得利六十万,难道今年不想得利百二十万吗?假定穆先生底工厂用一千工人,每人每月以八元计算,一年工资是九万六千元;倘若一年得净利二十万元,内中提出二万四千元分配给工人,每人每月就可以增加工资二元;资本家除官利外又得那十七万六千元,总不算太吃亏罢。从前放债的利息过了二分,打官司还要受罚;开典当的,照法律只准按月二分息;安徽安福部的省议会通过了典当利息二分五厘的议案,社会上就说这是倪嗣冲祸害安徽的一种罪案;我们现在要请问上海纺纱厂底股东,去年得了几分息?中国人说的什么红利,工人照例得不着分毫(马克思说这是剩余价值,都应该分配给工人的)。照穆先生说,十年前每日工资只一角七八分,五年前只二角四五分,现在有三角左右,表面上已经是递加的现象;照马克思底学说,工人每日劳力结果所生——即生产物——底价值,就算是五年前比十年前只加一倍,现在又比五年前只加一倍,而两次工资增加都不及一倍,实际上岂不是递减的现象吗?这种递减去的不是都归到剩余价值里面,被资本家——股东——掠夺去了吗?这且不谈,就以工人生活费而论,各项物价合计起来,比十年前增加不止一倍;而工资增加不及一倍,这也是减少不算是增加。穆先生要晓得这都是事实,常识,并不是“泰西之糟粕”!
工作时间,不单是工人个人问题,也还是社会问题。假定上海日作十二时工的有二十万人,若改为八时制,日夜三班,机器并不停歇,而社会上可以减少十万个失业的人;资本家所损失的工资增加半倍,若照前例计算,一千人的工厂增加五百人,每年工资增加不过四万八千元,在净利中提出这点,还不及全额四分之一。穆先生如果不专为资本家——股东——牟利,如果明白“纺织业与民生之关系”,如果可怜“平民生计不宽裕”,如果要“使地方进于治安之轨道中”,如果提倡“纺织界拯救时艰之主义”,如果忧虑“社会国家亦间接蒙其害”,如果懂得“救国爱群之要道”,就应该主张减少工作时间,好叫做工的人多失业的人少才是!况且十二时制倘不改少,工人教育问题便绝对没有办法;照这样下去,工业越发达,人民底知识精力越退步,将造成人种衰微的现象;这种社会的损失,前几天我曾和聂云台先生谈过,他也觉得有这样的危险;聂先生也说要谋工人教育,非减少工作时间不可,他并且主张八时制。聂先生到底是基督徒,是有点慈悲心肠,是比别的“想入天国较骆驼穿过针孔还难”的富人不同呀!我希望信仰“爱之宗教”的聂先生,要学耶稣的牺牲精神,莫学耶稣所深恶痛绝的富人,赶快实行八时制,为穷苦的工人谋点教育,救救他们的苦恼。我并且希望别的资本家莫让聂先生独得贤者之名!
工人教育问题,固然非工作时间减少无办法;工人卫生问题,也非减少时间无办法。至于工人储蓄问题,诚然要紧得很;但照现时的工资仅仅足以糊个人的口,养家还差得远,拿什么来储蓄?
穆先生说:“英国有纺纱锭子五千七百万枚,美国有四千二百万枚,……日本人口仅及我国人口八分之一,有纺纱锭子四百万枚……而我国今日仅有锭子一百五十万枚;此一百五十万枚中,尚被日商英商占去七十万枚,完全为我华人所有者不及百万枚。……研究全国人口及纺纱锭数,不识诸君子有动于中否?”又说:“若徒唱道多给工值,而不问其工作能力之大小,与责任心之有无,此唱彼和,认其为新思想,而相率提倡之,实业界中固直接蒙其害;因此而投资人多所顾虑,工业振兴将无望,国货空虚,外货愈得安然占据我腹地之市场,制我全国之死命,然则社会国家亦间接蒙其害焉。”执信先生对穆先生这两段批评道:“振兴工业,还是做生意;几个人做生意攒钱,中国就不穷了么?”又道:“于是乎实业提倡起来,外货不进,生货不出;做生货的人少一千万,做熟货的人加六百七十万,两下对销,就逼出三百三十万个失业的人;平心想想,这个时候,社会上是有益还是有损呢?”执信先生这两段批评,可算是对于借口什么振兴工业,什么抵制外货,什么谋社会国家底利益来牟个人私利的人一个顶门针。
另外我还有几层意思也要请教于穆先生:我们只主张把“工值”给工人,并不主张在“工资”以外要多给一点。“工值”是什么?是工人每日劳力结果的生产额在市面上的价值,不是资本家任意定的三角两角。三角两角以外的剩余工值,都被资本家——股东——用红利底名义抢夺去了,工人丝毫分不着;工值抢了去,反过脸来还要审问被抢者底工作能力之大小与责任心之有无,这实在是清平世界里不可赦的罪恶!工人若没有能力和责任心,股东底官利红利是从哪里来的?每日三角两角的工资还要减少几何,每日工作十二时以外还要增加几时,才算有能力有责任心呢?利息是社会上不劳而获的人底救星,利息制度一天不扫除,社会上不劳而获的人一天不能绝迹;不但放债,开典当是利息制度,凡是自己不劳动,用资本去生息像靠田租房租股票生活的一班人,都是利息制度之下底寄生废物。现时卑之无甚高论,我们暂且不去反对利息制度,不去把他根本取消,但是也得有点限制才好。穆先生恐怕“投资人多所顾虑,工业振兴将无望”,是以为必用重利引诱资本家,集合得资本雄厚起来,才可以振兴工业。近世机械工业固非资本集合不可,但是集合底方法,就是不废私有财产制,不废利息制,似乎不可而且不必拿七八分重利甚至于对本对利来引诱。田地房屋和存在银行底利息都只得几厘,尚且有人肯做;工业只要有信用,未见得拿一分利还招不着股。若嫌一分利不能引诱资本家,资本集合太微太缓,不能够和外资竞争,这个问题却大了,决不是现时的招股集资方法可以救济的。照现时的经济组织,听凭穆先生聂先生等如何热心拿厚利来引诱资本家,充其量也不过招得二三千万元;不说欧美底资本家了,只要周学熙勾一个日本资本家来就压倒了。我以为要想中国产业界资本雄厚可以同外国竞争,非由公共的力量强行把全国底资本都集合到社会的工业上不可。果然是社会的工业,他的发达,社会上人人底幸福都跟着平等的发展;工资少点,工作时间多点,都还没甚稀奇。像现在个人的工业,牺牲了无数的穷苦工人,利益都集中到少数的资本家个人手里;若用这样厚利去引诱资本家,勉得多所顾虑,那么,工业或者可以振兴;若说有利益于社会国家,除非是少数资本家独有的社会国家,除非是多数工人除外的社会国家。欧美日本底社会危机,就是这个人的工业主义造出来的,我希望想“使地方进于治安之轨道中”的穆先生及其他企业家,千万别跟欧美日本人走这条错路!
穆先生或者可以说,我们中国纱业底势力,漫说英美了,就是比日本还不及四分之一;现时纱业虽有点利益,正要少数的资本家垄断这种利益,才能够把资本聚住,才能够叫他们乐于投资而且便于投资,才能够使这资本有再生产的效力;若是分配给工人,这资本不但分散了,而且都用在消费上,失了再生产的效力,因此营业不能够推广,岂不是社会的损失吗?穆先生倘若说出这个理由,恐怕有许多旧式的经济学者都要点头称是;就是我也以为这个理由含有一半真理,不能全然否认;但是我以为也有一种法子,可以免除这个人和社会间底利害冲突。这法子是什么呢?就是采用Co-operative Society底一部分制度,一方面承认工人都有得红利底权利;一方面规定所有股东,经理以下事务员,工人等应得的红利,一律作为股本,填给股票,以便推广营业;如此工人都可以渐渐变到资本家地位,个人方面比现在卖劳力而得不着全工值总好得多;资本都用在再生产上,社会方面工业也因此推广了;这法子似乎可以使个人社会间利益两全,不识穆先生有动于中否?
还有一层:因为近来工厂生意不差,什么周学熙,什么梁士诒,听说都红了眼睛,倘然大规模的中日棉业公司(听说日本三千万元)或是中日棉纱厂(听说日本七千万元)只要有一个实现,听凭穆先生用什么厚利去招股都不能和他们对敌。我想只有用Co-operative Society制度,或者可抵制。他们要在中国设厂制造,最大部分是因为中国工价低廉,我们工业界若采用这个制度,他们若不一致,招工便不容易,就是招到,和我们的厂里工人相形之下,也必然没有从前那样容易对付;若和我们一致,他们就来办一万个工厂,我们都一律欢迎。
厚生厂在湖南招募女工无论办法好歹,都不但不单是湖南的女工的问题,也不单是上海男女工人问题,乃是全中国劳动问题。有人责备厚生厂苛待湖南女工,所以穆先生不服。我现在拉杂写了许多,都不专是讨论湖南女工问题,也并不把穆先生当做一个资本家来攻击他的厚生厂;乃是把穆先生当做一位关心社会问题的人,所以研究一下劳动问题来请教。
穆先生企业的才能和他在社会事业上的功劳,我们当然要尊敬他;正因为尊敬他,所以才希望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由个人的工业主义进步到社会的工业主义!
中国底资本固然还没有集中到工业上,但是现在已经起首了;倘然仍旧走欧美日本人的错路,前途遍地荆棘,这是不可不预防的。穆先生很有预防的力量,或者不是我过于看重了他。我希望穆先生及其他企业家,都要有预防社会前途危险的大觉大悟,使我这篇拉杂乱谈中当心的地方将来不至成了预言,那才是社会的大幸呵!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