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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西流的信

1940年9月



  西流兄左右:日前寄上一函,内附超麟兄来信,想已达览,七月廿一日手示并守一兄的信已读悉,因病不能早复兄信,今犹如此(此函陆续写了廿余日才写好,精神不佳可想)。望勿多疑!
  来函谓:“他对民主的了解,和对于世界的局势过于乐观,我觉得还不免一些稚气”,我们所争论的中心点,正是这两种问题:(一)大战失败国有无革命。(二)应当保护民主。你既然认为他稚气(其实是反动),又说他没有错,即你自己也感觉得有点自相矛盾罢!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只能答复一个否字,尤其在英、法,在此点,资深和希之[注:资深,即何资深,又名何之瑜。希之,即吴季严,陈独秀的外甥。]比我尤坚决的否定英、法会有革命的局势,其理由是:(一)各国的革命力量,已为史大林派摧除干净;(二)各国的资产阶级有了一八七一和一九一七的经验,战败后宁肯把武装全交给国外的敌人,免为国内的敌人所利用;(三)此时德国的武器和战术及统治征服地的方法,均非一八七一和一九一七可比,英、法政府军失败后,民间一时决不能苍头特起;(四)德国尚未获得世界霸权,一败战事即可了结,纳粹失败后,继之者不会仍为法西斯政权,(此情势恰与英、法相反)届时社民党及其他自由派会抬头,然此只能说有利于革命运动之开始,很难说希特勒失败德国马上便会起革命,以无革命政党故,基于上述原因,以前我们相信的“帝国主义大战后失败国将引起革命”这一公式,完全被排翻了,只有迷信公式对历史事变发展闭起眼睛的人们,才会做一九一七的梦,才会说此次大战是上次大战的重演。英、法革命既无望,在英法取失败主义,除了帮助希特勒胜利之外,还有甚么?历史不会重演,人为的错误是会重演的,以前认为白朗宁内阁和希特勒是一样的,因此帮助纳粹得了政权;现在又认为纳粹的德国和民主的英、法是一样的,又帮助希特勒征服了有民主传统的法兰西,我还可进一步推论,如果人们仍旧轻视民主崇拜独裁像守一所说:“人类不管好坏,总只得抉择于法西斯与社会主义这两种独裁之间。”换句话说只能抉择于德、俄两种政制之间;那么,即使英、法失败引起了革命,也只有使世界更加黑暗堕落和希特勒胜利一样,一个格柏乌的苏俄己足够使人们窒息了,再加上几个格别乌的苏法、苏英,你老兄能受得了么?如此,则必须详细讨论第二个问题,即诚如守一所说:“我们中间主要的不同意见,还是在于民主问题。”
  关于第二个问题,我根据苏俄二十年来的经验,沉思熟虑了六七年,始决定了今天的意见。(一)我认为:非大众政权固然不能实现大众民主,如果不实现大众民主,则所谓大众政权或无级独裁,必然流为史大林式的极少数人的格柏乌政制,这是事势所必然,并非史大林个人的心术特别坏些。(二)我认为:以大众民主代替资产阶级的民主是进步的,以德、俄的独裁代替英、法、美的民主,是退步的,直接或间接有意或无意的助成这一退步的人们,都是反动的,不管他口中说得如何左。(三)我认为:民主不仅仅是一个抽象名词,有它的具体内容,资产阶级的民主和无产阶级的民主,其内容大致相同,只是实施的范围有广狭而已(见前函及后表)。(四)我认为:民主之内容固然包含议会制度,而议会制度并不等于民主之全内容,许多年来,许多人,把民主和议会制度当做一件东西,排斥议会制度,同时便排斥民主,这正是苏俄堕落之最大原因,议会制度会成为过去,会成为历史残影,民主则不然也,苏维埃制若没有民主内容,仍旧是一种形式民主的代议制,甚至像俄国的苏维埃,比资产阶级的形式民主议会还不如。(五)民主是自从古代希腊、罗马以至今天、明天、后天,每个时代被压迫的大众反抗少数特权阶层的旗帜,并非仅仅是某一特殊时代历史现象,并非仅仅是过了时的一定时代中资产阶级统治形式,如果说民主主义已经过了时,一去不复回了,同时便可以说政治及国家也已过了时即已经死亡了。如果说民主只是资产阶级的统治形式,无产阶级的政权形式只有独裁,不应该民主,则史大林所做一切罪恶都是应该的了,列宁所谓“民主是对于官僚制的抗毒素”,乃成了一句废话,LT主张为恢复苏维埃、工会及党的民主而斗争,也是等于叫昨天回来,等于叫老百姓为历史的残影流血。如果说无级民主与资级民主不同,那便是完全不了解民主之基本内容(法院外无捕人杀人权,政府反对党派公开存在,思想、出版、罢工、选举之自由权利等。)无级和资级是一样的。如果说史大林的罪恶与无产阶级独裁制无关,即是说史大林的罪恶非由于十月以来苏联制度之违反了民主制之基本内容(这些违反民主的制度,都非创自史大林)。而是由于史大林的个人心术特别坏,这完全是唯心派的见解。史大林的一切罪恶,乃是无级独裁制之逻辑的发达,试问史大林一切罪恶,那一样不是凭藉着苏联自十月以来秘密的政治警察大权,党外无党,党内无派,不容许思想、出版、罢工、选举之自由,这一大串反民主的独裁制而发生的呢?若不恢复这些民主制,继史大林而起的,谁也不免是一个“专制魔王”,所以把苏联的一切坏事,都归罪于史大林,而不推源于苏联独裁制之不良,仿佛只要去掉史大林,苏联样样都是好的,这种迷信个人轻视制度的偏见,公平的政治家是不应该有的。苏联二十年的经验,尤其是后十年的苦经验,应该便我们反省。我们若不从制度上寻出缺点,得到教训,只是闭起眼睛反对史大林,将永远没有觉悟,一个史大林倒了,会有无数史大林在俄国及别国产生出来。在十月后的苏俄,明明是独裁制产生了史大林,而不是有了史大林才产生独裁制,如果认为资产阶级民主制已至其社会动力已经耗竭之时,不必为民主斗争,即等于说无产阶级政权不需要民主,这一观点将误尽天下后世!(六)近代民主制的内容,比希腊、罗马要丰富得多,实施的范围也广大得多,因为近代是资产阶级当权时代,我们便称之为资产阶级的民主制,其实此制不尽为资产阶级所欢迎,而是几千万民众流血斗争了五六百年才实现的。科学,近代民主制,社会主义,乃是近代人类社会三大天才的发明,至可宝贵,不幸十月以来轻率的把民主制和资产阶级统治一同推翻,以独裁代替了民主,民主的基本内容被推翻,所谓“无产阶级民主”“大众民主”只是一些无实际内容的空洞名词,一种抵制资产阶级民主的门面语而已。无产阶级取得政权后,有国有大工业、军队、警察、法院、苏维埃选举法,这些利器在手,足够镇压资产阶级的反革命,用不着拿独裁来代替民主,独裁制如一把利刃,今天用之杀别人,明天便会用之杀自己。列宁当时也曾经警觉到“民主是对于官僚制的抗毒素”,而亦未曾认真采用民主制,如取消秘密政治警察,容许反对党派公开存在,思想、出版、罢工、选举自由等,LT直至独裁这把利刃伤害到他自己,才想到党、工会,和各级苏维埃要民主,要选举自由,然而太晚了!其余一班无知的布尔什维克党人,更加把独裁制抬到天上,把民主骂得比狗屎不如,这种荒谬的观点,随着十月革命的权威,征服了全世界,第一个采用这个观点的便是墨索里尼,第二个便是希特勒,首倡独裁制本土——苏联,更是变本加厉,无恶不为,从此崇拜独〔裁〕的徒子徒孙普遍了全世界,特别是欧洲,五大强国就有三个是独裁。(所以东方需要民主,西方不需要民主,这种说法是不对的。)第一个是莫斯科,第二个是柏林,第三个是罗马,这三个反动堡垒,把现代变成了新的中世纪,他们企图把有思想的人类变成无思想的机器牛马,随着独裁者的鞭子转动,人类若无力推翻这三大反动堡垒,只有变成机器牛马的命运。所以目前全世界的一切斗争,必须与推翻这三大反动堡垒连系起来,才有意义,否则任何好听的名词,如无产阶级革命,民族革命,都会无意的在客观上帮助这三大反动堡垒巩固及扩大势力。如果我们认为目前推翻这二大反动堡垒为首要斗争,第一必须承认即英、法、美不彻底的民主制也有保护的价值;第二必须取消刘仁静破产的通论,即:任何时期,任何事件,无产阶级都不能与别的阶级共同行动;这一理论,显然在北伐战争中,在抗日战争中,都不能采用,在目前国际战争中也同样不能采用,若采用这一理论,都只有反动作用。昌兄说:“在战争进行中之现在,民主与法西斯之显然限界己归消失,或将归消失”。这句话真莫名其妙!(一)在政制本身上,民主与法西斯绝对不同的限界永远不会消失;(二)若说其限界消失是指英、法、美等民主国日渐法西斯化,即令真是如此,也绝对不能据此以为我们应该欢迎独裁反对民主的理由;(三)英、法、美将来法西斯化,是要靠第三国际第四国际帮助希特勒完全胜利,希特勒军队打到甚么地方,当然法西斯化到什么地方,否则英、法、美的民主传统不是轻易可以推翻的,如果把战时的内阁权力加强当做是法西斯化,这便不懂得法西斯究竟是甚么;(四)若认为现在的民主国和法西斯之显然限界已归消失,请睁开眼睛看看下列对照表:

(甲)英、美及战败前法国的民主制(乙)俄、德、意的法西斯制(苏俄的政制是德、意的老师,故可为一类。)
(一)议会选举由各党(政府反对党也在内)垄断其选举区,而各党仍须发布竞选的政纲及演说,以迎合选民要求,因选民毕竟最后还有投票权。开会时有相当的讨论争辩。(一)苏维埃或国会选举均由政府党指定。开会时只有举手,没有争辩。
(二)无法院命令不能捕人杀人。(二)秘密政治警察可以任意捕人杀人。
(三)政府的反对党派甚至共产党公开存在。(三)一国一党不容许别党存在。
(四)思想、言论、出版相当自由。(四)思想、言论、出版绝对不自由。
(五)罢工本身非犯罪行为。(五)绝对不许罢工,罢工即是犯罪。

  据这张表,二者的限界,在英、美是几时消失的呢?在法国是因何消失的呢?每个康民尼斯特看了这张表,还有脸咒骂资产阶级的民主吗?宗教式的迷信时代应当早点过去,大家醒醒罢!今后的革命若仍旧认为“民主已经过时,无级政权只有独裁,没有民主”,那只有听任格柏乌蹂躏全人类,并且即这种革命(?)亦无可能在英、法失败后发生,你们主张在英、法取失败主义的口号,到底是为了谁呢?史大林派很巧妙的第一步以反帝国主义战争的口号,代替了反法西斯的口号;第二步便对英、法、美放冷箭以掩护法西斯;你们和他们取了同样的步骤,你们的第二步骤,在破晓[注:破晓,系一杂志名。]及守一[注:守一,王守一,即王凡西,]与我函中充分表现出来了!守一等对大战的见解,是由于估计苏联性质及对民主态度出发的,我皆与之相反,而彼此却都是一贯的,惟有你老兄对大战态度同意于守一等,对苏联与民主似乎还是和我接近,此真不可解。此函请抄给老赵[注:赵,即赵济。]及守一等。原函及前各函,均望寄还我,因为打算将来印出来。昌兄信附上,此祝健康!


  仲白〔一九四○年九月〕


《陈独秀最后论文和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