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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政府主义原理——为克鲁泡特金八年祭而作

巴金

(1929年2月)


说明〕本文最初发表于《平等》第2卷第2期,1929年2月,署名:黑浪。


  无政府主义之出发点似乎只是一个单纯的否定。否定国家,否定个人占据社会财富,否定一切的强权。还可以说把建立在不平等、不公道、压制及自利主义上的社会组织形式整个地加以否定,把社会上所认为天经地义的旧宗教旧信条根本地加以否定,总之一切不合理的,旧的,已经属于进化的较低级的东西都在否定之列。无政府主义即以这种否定开始而以种种的形式在历代的平民运动中表现出来。

  而第一个使无政府主义成为完全的体系完成了无政府党的纲领的人乃是巴枯宁及其信从者。自然高德文、蒲鲁东已经具有了无政府的思想,蒲鲁东还是第一个公然高呼“财产是赃物”的人,然而事实上蒲鲁东的主张不免有点含糊,他的国民银行也和近代无政府主义差得远,所以他一生很难得人了解(见赫尔岑书),他的书也被人称为工人阶级的难懂的圣经(见波斯格的国际工人协会),著作虽多而翻译成外国文的却很少。在近代无政府主义战士中蒲鲁东是很少被人提及的了。真正值得被称为无政府主义之父的还是巴枯宁。

  巴枯宁一派之能完成无政府主义体系者,在顺的方面是得着蒲鲁东的自由联合主义之鼓励,在逆的方面得着马克思的中央集权主义之刺戟。巴枯宁派加入国际工人协会之初,主张还不十分显明,到了后来在第一个国际中强权与自由之两种倾向才逐渐显著,彼此对抗发展,遂形成了近世两大主义(国家社会主义与自由社会主义)。巴枯宁派退出第一国际后才正式成立无政府主义的团体。

  无政府主义虽以单纯的否定为出发点,然而在斗争中是常常会走到积极的、肯定的一条路上去。在历代平民反抗强权的战斗中常常发生出自由社会之理想的萌芽来。而后来在像高德文、蒲鲁东以至于巴枯宁那样深刻的思想家,是绝对不能以单纯的否定为满足的,他们在否定之后便接着来阐明他们的肯定(即无强权的自由社会之概念,在这社会中各个人在精神物质两方面都是非常幸福)。

  “不要国家”、“不要强权”,在形式上虽然只是一个否定,然而在巴枯宁他们的口里说出来,却有了一个很深的肯定的意义。这句话同时是哲学的和实际的原理,其意义乃是指明现今社会生活全体(小自个人间的日常关系大至五大洲各种族的关系)能够而且应该依据无政府的几大原理而改造过。无政府主义的几大原理为何——个人的充分的自由、集体间的自由协意以及成为社会习惯的休戚相关而已。

  无政府主义是一个大的哲学思想。它实在并不只是某种行动的动机而已,它是一大哲学原理。它是由社会事实、人类历史以及古今来进步之真正原因三者之忠实的考察,而生出来的一个总合的见解。我们要接受这种概念,必须把我们在过去和现今对于社会现象的大大小小的见解也和我们日常生活的关系的见解那样一起改变过。

  无政府主义是我们日常斗争的一大原理。而且因为它能够把民众的深切的要求和愿望,概括出来,表现出来,所以能够成为这斗争中的一大原理。这个原理虽屡经治人阶级和官僚学者的摧残,却永远保持其寿命,而且一天天地活动起来,促成社会的进步。

  无政府主义表明一个理想,就是:全世界生物和人类都具有团结的感情,只有这种感情才能够维持人类的生存,使社会进步。这理想并不是新的,自有社会以来,它便若隐若现地存在着。它永远在谋改善人们的互相关系,将来有一天它是会把种种使人们互相隔阂的障碍(如国家及阶级的界限)打破,而实现人类之大团结的。

  最后我们还要承认无政府主义是根据最近的科学趋势要将物理科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改造过,这种工作已有许多酷爱真理的学者做过了,虽然他们在实际运动上并不是无政府主义者。

  从实际一方面来说,今日之无政府主义所负的使命已较从前的大了许多,它如今不再是工人攻击厂主、百姓攻击官吏、部下攻击首领的一个单纯的斗争了。它虽然依旧把这一切包括在内,但它的范围却扩大了许多。

  无政府主义如今乃是两大原理(即自由之原理与强权之原理)的斗争,二十世纪正是这两大原理决死战斗的时代。在这场大战中一边竖着强权的大旗,立在这旗帜下面的人数是多极了,各党各派都有:一边竖着自由的大旗,团聚在这旗帜下的有无政府主义者(无政府工团主义者在内),人数虽少得多,然而却得民众的暗中帮助,因为民众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和强权战斗。

  历年来少数的无政府主义者独力拥护着自由之原理和民众之利益以与强权的党派战斗。所有强权的党徒总是迷信强权,以为非用强权不能使人们幸福。如果他们也高叫“反抗压迫”,则他们不是仅反对别人来压迫他们,便是主张改变压迫的形式,或减轻一点压迫的苦痛。如果他们反对绞刑架,则他们主张用电椅;如果他们反对用牛筋的皮鞭来打人,则他们主张用马尾的鞭子来打人。一旦他们得势,依旧杀人如麻,压迫如故。只有无政府主义者才懂得自由,才酷爱自由。强权的党派说:“没有工钱制度和饥饿,没有法官和警察,没有随便某种形式的刑罚,社会的组织是不成功的。”而我们无政府主义者却敢公然地说:“这东西决不是进化的要素,有了它们,‘自由’便逐渐消灭,社会内部便失其和谐,而社会的进化便停滞了。要谋社会之最大可能的进步与乎人类之最大可能的幸福,非废除上面的那些东西,而单依据自由之原理不为功。”

  自强权的党派与自由的党派明显地对抗以来,强权的党派便感到一大危机,它看见在它的面前有一个有力的原理,这原理如果有一天被民众完全了解,就会起大革命,强权的命运便难自保,因此它便不惜极力拖住一切旧的形式来防止自由,拿旧的成见来欺骗民众,以阻挠革命的势力。

  无政府主义者在这时期中所负的责任更大了。

  第一,他们应该把无政府主义的原理之哲学的一方面阐明出来,把它再应用到科学上去,由此便可使得思想界起一大改变:要它来纠正历史、社会经济、哲学等等之谬误,去掉学术上的、社会上的一切成见,把本世纪的思想界“无政府主义化”。克鲁泡特金后半生的工作便是这个,而且已经有了功绩了。在科学上,无政府主义的六师所得的结论和多少爱真理的科学家的结论是极近似的,或者相同的。

  第二个工作虽然已经有不少的同志在做,但离完成之期还早,这就是根据无政府主义原理之实际的部分来建设无强权社会,一一即以自由之原理为基础的社会。这种工作只能靠着有组织的群众运动之逐渐发展来完成的,现在应该我们来完成这种工作了。

  克鲁泡特金说得好:“这种待完成的工作之伟大,对于那个觉得有战斗的人岂不是一个最好的鼓励吗?”

  我们记着:“为无政府奋斗究竟是度过生活之最美丽的方法——如果这个人是值得生活的话。”(凡宰特语)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