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路易·阿尔都塞

列宁在黑格尔面前

〔法国〕路易·阿尔都塞

1968年4月


  〔说明〕本文是路易·阿尔都塞1968年4月在巴黎举行的黑格尔学术会议上作的报告。中译文来自《马列主义研究资料》1984年第5辑。劳徒根据路易·阿尔都塞《列宁和哲学论文集》1971年伦敦新左派书社英文版和《列宁和哲学以及马克思列宁与黑格尔的关系》1975年巴黎马斯贝罗出版社法文版译出。
  佐仓绫奈按:本文含有一些的来自《列宁全集》(尤其是《哲学笔记》的那一卷)的文段。对于这些文段,中译者在注明出处时标注的是《列宁全集》中文第1版的卷数和页数。录入者认为,《列宁全集》中文第1版的译文过于老旧(50—60年代就出版了)。为了让读者能够更好理解列宁、黑格尔和阿尔都塞的思想,录入者参照《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3—2017年版)校订了来自《列宁全集》的文段的译文。


  我在一年以前作过一次讲演,后来由马斯贝罗出版社用《列宁和哲学》作标题印成了一本小书。我在这篇讲演中曾试图证明,应该认为列宁对辩证唯物主义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他对马克思和恩格斯有真正的发现,这个发现可以概括为下述论点:马克思的科学理论所导致的不是一种新的哲学(称作辩证唯物主义),而是一种新的哲学实践,确切地说,一种建立在哲学中的无产阶级阶级立场之上的哲学实践。
  这一在我看来极为重要的发现,可以用以下几个论点表述:
  1.哲学不是科学,在科学有对象的意义上,它没有对象。
  2.哲学是一种以理论方式进行政治干预实践
  3.它干预的实质上是两个特别领域:阶级斗争效果的政治领域和科学实践效果的理论领域。
  4.实质上,它本身是在理论领域里由阶级斗争效果和科学实践效果结合产生出来的。
  5.因此,它以理论方式对政治实践和科学实践这两个领域进行政治上的干预:既然它本身是由这两种实践的效果结合产生出来的,这两个干预领域就是它固有的领域。
  6.在贯串全部哲学史的大辩论即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辩论中,所有哲学都表达一种阶级立场,一种“党性”。
  7.唯心主义的哲学概念(哲学是一种“对世界的解释”)虽然本身总是表示一种阶级立场,却否认哲学表示阶级立场。马克思列宁主义在哲学中的革命就在于拒绝这种概念,并在哲学中采取唯物主义的无产阶级立场,也就是创立一种使理论反映阶级划分效果的、新的唯物主义的和革命的哲学实践。
  所有这些论点都可以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找到,有的是明白说出来的,有的则暗含在字里行间。我只不过是开始更清楚地说明它们。《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注明的写作日期是1908年。那时列宁还没有读、或者说还没有真正读黑格尔的著作。列宁只是在1914和1915年才读了黑格尔的著作。我们应该注意到,就在列宁读黑格尔的著作(先是《小逻辑》,然后是《大逻辑》和《历史哲学》)之前,他读了费尔巴哈的著作(1914年)。
  因此,列宁是在1914—1915年期间读费尔巴哈和黑格尔的著作的,那是帝国主义大战的头两年,1905年的十月革命失败九年之后,当时正面临着工人运动史上最关键的时刻:第二国际各国社会民主党背叛革命,它们那种神圣同盟的做法开始造成严重的分裂,后来导致列宁和布尔什维克党作出极大的努力来完成1917年革命和建立第三国际。
  今天,在1969年4月间,当我们正在经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第二次事实上的分裂的时候,当中国共产党正在举行九大、莫斯科正在筹备各国共产党国际会议的时候,思考一下列宁在1914—1915年读黑格尔《逻辑学》的情况,完全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这不是烦琐哲学,而是哲学,而且由于哲学是理论中的政治,所以这就是政治。我们有一点比列宁优越得多,这就是我们现时并没有置身于世界大战中,因此,尽管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发生现在的分裂,——而且也许正是因为它发生现在的分裂,尽管我们掌握的情况少得可怜,我们还是能够稍微更清楚地看到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未来。因为人总是能够思考的。
  列宁在黑格尔面前的态度似乎有点前后矛盾,通过两个事实的对比可以看出:
  1.第一个事实
  很清楚,列宁在1894年还没有读过黑格尔的著作,而只是读过马克思在《资本论》德文第二版《跋》中关于黑格尔的论述和恩格斯在《反杜林论》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关于黑格尔的论述。可是他在《什么是“人民之友”》中用十二页篇幅谈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辩证法与黑格尔的辩证法之间的区别!这十二页是一篇反黑格尔的明确宣言。这十二页的结论(在一个脚注中)就是(我引列宁的原话):“责难马克思主义为黑格尔辩证法,是荒谬绝伦的。” [1]列宁引用马克思的话,说他的方法“和黑格尔的方法‘截然相反’。” [2]至于马克思的黑格尔用语,也就是在《资本论》中,特别是在第一卷第一编中出现的那些黑格尔用语,马克思自己说是他“卖弄起黑格尔特有的表达方式”的结果,列宁却把它们一律算作“马克思的表达方式”,是由“学说的起源”,造成的,并且理所当然地补充说,“不可把理论的起源当作理论的罪过”。[3]列宁接着说,黑格尔的辩证法用语,“空洞的辩证公式”三段式是“盖子”或“外壳”,不仅人们可以把这个盖子或外壳去掉而不会使揭开盖子的茶碗或剥去外壳的果子有什么改变,而且说实在的,必须把盖子揭开,把外壳剥去,才能看到它们内部所包含的东西。
  我要提醒读者,列宁在1894年不曾读黑格尔的著作,但是他非常仔细地读了马克思的《资本论》,理解得比任何人都更深刻,以致对马克思《资本论》的最好的介绍要到列宁的著作中去寻找,而列宁当时只有二十四岁。这一点似乎可以证明,要想理解黑格尔以及马克思和黑格尔之间的关系,最好的办法首先是读懂《资本论》。
  2.第二个事实
  1915年,列宁在读《大逻辑》时记的笔记中写了一段话,这段话是大家都记得的,我把它引出来:“要义: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1章。因此,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4]
  在任何一个从表面观察问题的读者看来,这段话显然与1894年说的那些话矛盾,因为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似乎不是坚决反对、而是坚决拥护黑格尔的声明。说实在的,这段话说到了这种程度,若是用它来衡量列宁自己,那么他在1893年到1905年之间写那些论述《资本论》的出色文字时,似乎也是没有“理解马克思”的,因为在1914—1915年以前,列宁并没有“钻研和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
  我将把这个小小的“矛盾”留给一般评论者去解决,但是我怀疑他们会由此得到许多进步,不管他们作为列宁其他著作的出色评论家,如何口口声声说“矛盾”是包括理解进步在内的一切进步的普遍动力……
  至于我自己,我声明,正像我完全同意列宁的头一个说法一样,我也完全同意他这第二个说法。我马上来说明这一点。列宁完全有理由说,为了“理解《资本论》”,特别是像他天才地指出的那样,为了理解它的第一章,即那个异乎寻常的第一卷第一篇(说它异乎寻常,是因为不仅它的用语,而且它的叙述方式都仍然是黑格尔的),必须透彻地了解黑格尔的《逻辑学》,原因不用说了!
  我能立刻证明这第二个事实,列宁的这第二个说法并不像看起来那样矛盾,因为只是在它前面几行的地方(在笔记本中是前一页),还有另一个很有趣的提法。列宁实际上说:“黑格尔对推理的分析……令人想起马克思曾在(《资本论》)第1章中模仿黑格尔。[5]这是重述马克思对自己的诊断:“卖弄”黑格尔。会听话的人有他的好处。这不是我说的,而是列宁跟在马克思之后说的。事实上,如果不把扣在第一卷第一篇上的黑格尔主义“盖子”揭掉,如果不是像列宁作为唯物主义者那样来读黑格尔的著作,如果(请原谅我放肆)不把它重新写过,我们就根本读不懂这第一卷第一篇。
  这立刻把我们带到了我关于列宁如何读黑格尔著作的中心论点上来:列宁在关于黑格尔著作的笔记中完全保持了他先前在《什么是“人民之友”》和《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中,也就是他还没有读黑格尔著作时所采取的立场。这会使我们得出一个“令人吃惊的”、然而却是正确的结论:从根本上说,列宁为了理解黑格尔,并不需要阅读他的著作,因为他细心地钻研和理解了马克思的著作之后,就已经理解黑格尔了。想到这种情况,我要冒昧写出一旬我自己独断的警言:“一个半世纪以来,没有一个人是理解黑格尔的,因为不钻研和不理解《资本论》,就不能理解黑格尔!”挑战会招致挑战,我希望人们会饶恕我这一次,至少是在马克思主义的阵营里。
  至于黑格尔主义者,他们可以继续在黑格尔的著作中,在这位一切思考的思考者、也就是哲学史上一切解释的解释者的著作中,去进行他们的思考。无论如何,作为忠实的黑格尔主义者,他们知道历史已经终结,所以他们只能在关于历史终结的理论中,即在黑格尔的著作中兜圈子。毕竟,不仅是施转木马会兜圈子,历史车轮也会兜圈子。至少哲学的历史车轮是如此,它总是在兜圈子,如果这哲学的历史车轮是黑格尔主义的,那么它的优越性就像帕斯卡认为人对芦苇具有的优越性那样,在于“它心里明白”。
  那么在黑格尔的《大逻辑》中,什么东西使列宁那样感兴趣呢?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首先学会读列宁在读黑格尔的著作时所记的笔记。这是老生常谈,但是却很少有人能从这当中作出必要的然而基本的结论。我们不得不认为,在关于黑格尔的笔记的评论者当中,没有谁曾经自己记过读书笔记。
  因为人们记笔记的时候,总是有的地方对自己刚才读过的东西加以概括,有的地方加以评论,而且是有时候记,有时候不记。例如,读者若愿意把黑格尔《大逻辑》的文字与列宁记的笔记加以对比,就一定会发现列宁几乎完全忽略论存在的一册,对它除了概括性的笔记以外,没有留下什么评论。这肯定是奇怪的,即征候性的。当列宁读到论本质的一册时,读者一定会发觉笔记明显地多起来(不仅有概括性的笔记,而且也有评论性的,通常是表示同意的,偶尔也有表示不同意的),很清楚,列宁对这一册相当感兴趣。而到论述主观逻辑的一册时,列宁的笔记变得非常多,对绝对观念则有很赞扬的评论,尽管看起来可能令人吃惊,列宁把这一章看成实际上是唯物主义的。
  我不能深入地谈所有细节,虽然它们都很重要。我想要首先谈谈列宁是怎样读黑格尔的,然后谈谈列宁对黑格尔主要感兴趣的是什么,最后试图说说其中的道理,为此,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批判地、即唯物主义地阅读列宁在读黑格尔的著作时所记的笔记。

  一、列宁是怎样读黑格尔的?

  常常说,列宁是作为“唯物主义者”读黑格尔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首先,这表示列宁是用把黑格尔“颠倒过来”的方法去读他的。这个“颠倒过来”又是什么意思呢?只是把唯心主义“颠倒过来”成为唯物主义。但是要当心!实际上,这并不是说列宁把观念读成物质,把物质读成观念,因为这只会产生出一种新的唯物主义形而上学(即古典哲学的唯物主义变种,至多是机械唯物主义),而是说列宁在读黑格尔时采取了无产阶级的阶级观点(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这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换句话说,列宁读黑格尔并不是为了把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体系改换成唯物主义体系的形式。他为读黑格尔采取了一种新的哲学实践,即从无产阶级观点,也就是从辩证唯物主义观点出发的实践。黑格尔那里使列宁感到兴趣的,首先就是对黑格尔著作的这种辩证唯物主义读法的效果,也就是对阅读黑格尔著作中主要论述所谓“认识论”和辩证法的篇章所产生的效果。
  如果列宁并没有按照“颠倒过来”的方法读黑格尔,那么是怎样读他的呢?正是按照他早在1894年在《什么是“人民之友”》所描述的读《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篇的方法,即“揭示"的方法。对读《资本论》中马克思那些沾染了黑格尔术语和黑格尔表达方式的章节适用的方法,对读黑格尔本人的著作显然更加适用,百倍地更加适用。因此,列宁采用的就是这种彻底揭示的方法。《哲学笔记》中有一段很重要的话很清楚地谈到这点:

  “运动和‘自己运动’(这一点要注意!自生的(独立的)、天然的、内在必然的运动),‘变化’,‘运动和生命力’,‘一切自己运动的原则’,‘运动’和‘活动’的‘冲动’(Trieb)——‘僵死存在’的对立面,——谁会相信这就是‘黑格尔主义’的实质、抽象的和(abstrusen)(费解的、荒谬的?)黑格尔主义的实质呢??必须揭示、理解、拯救、解脱、澄清这种实质,马克思和恩格斯就做到了这一点。”[6]

  我们应该怎样来理解“揭示”、“澄清”或“提取”(别的地方也用这个词)这种比喻的说法呢?它一定是说,在黑格尔那里有一种“合理的”内核,必须去掉它的外皮,这无疑是外加的一层皮,也就是厚薄不等的一种外壳(譬如水果、葱头或甚至洋蓟那样)。要取得内核就需要费力剥去外壳。有时,例如在论述绝对观念的那一章中,唯物主义的内核几乎露出表面,只需稍微揭示一下就够了。有时外壳很厚,并且与内核本身纠缠在一起,就需要费力把内核解脱出来。在这两种情况下,都必须或多或少进行改造工作。有时只有外壳,没有什么可以保留,全部都要抛弃,根本没有合理的内核。例如在《大逻辑》的论存在的那一册中,在所有直接或间接包含着列宁所谓“神秘主义”(如说逻辑外化为自然界等)的章节中,列宁愤怒地写道:“荒谬!愚蠢!不可信!”他彻底地抛弃这些东西:“关于绝对的呓语。我总是竭力用唯物主义观点来阅读黑格尔的著作:黑格尔是倒置过来的唯物主义(恩格斯的说法[7])——就是说,我大抵抛弃上帝、绝对、纯观念等等。”[8]
  可见这是一种颇为特殊的方法。颠倒过来只是为了坚持无产阶级在哲学中的党性立场:把唯心主义颠倒过来成为唯物主义。真正用唯物主义观点阅读的工作则包含完全不同的内容:
  1.抛弃大量没法加工、完全无用的命题和论点,它们是没有内核的外壳;
  2.把某些经过挑选的有用之物保留下来,细心地剥去它们的外壳,或者通过真正的改造工作把它们当中与厚实的外壳纠缠在一起的内核解脱出来。“首先必须从中(黑格尔的胡言乱语)剥出唯物主义辩证法,因为这些东西当中十分之九都是些外壳、皮屑。”[9]
  大都是废物!对这些东西用神奇的“颠倒过来”是搞不出任何名堂来的。

  二、列宁感兴趣的是什么?列宁从黑格尔那里保留下来并加以改造的是些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可以说的东西太多了。我将就两个题目说一点我的看法,这两个题目在我看来是极其重要的,我相信每一个细心阅读《哲学笔记》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看法。第一个题目是黑格尔对康德的批评,第二个题目是论述绝对观念的那一章。
  A.黑格尔对康德的批评
  这是决不会错的:列宁只要看到黑格尔的著作中批评康德的地方,他就表示赞同。特别是在黑格尔批评康德认为自在之物不可知的时候。那时列宁表示的赞同斩钉截铁,甚至带有抒情色彩:

  “实质上,黑格尔反对康德是完全正确的。思维从具体的东西上升到抽象的东西时,不是离开真理,而是接近真理。物质的抽象,自然规律的抽象,价值的抽象及其他等等,一句话,那一切科学的(正确的、郑重的、不是荒唐的)抽象,都更深刻、更正确、更完全地反映着自然。从生动的直观到抽象的思维,并从抽象的思维到实践,这就是认识真理、认识客观实在的辩证的途径。康德贬低知识,是为了给信仰开辟地盘;黑格尔推崇知识,硬说知识是关于上帝的知识。唯物主义者推崇关于物质、自然界的知识,把上帝和拥护上帝的哲学混蛋打发到阴沟里去。”[10]

  这里,列宁只是重复恩格斯的话:

  “但是,此外,还有其他一些哲学家否认认识世界的可能性,或者至少是否认彻底认识世界的可能性。在近代哲学家中,休谟和康德就属于这一类,而他们在哲学的发展上是起过很重要的作用的。对驳斥这一观点具有决定性的东西,凡是从唯心主义观点出发所能说的,黑格尔都已经说了。[11]

  我们应该怎样解释这种态度呢?我们应该仔细地注意到,当列宁对黑格尔从黑格尔观点批评康德的事实表示赞同时,他肯定并不百分之百地赞同黑格尔的观点,但是他的确百分之百地赞同康德被批评,而且可以说赞同黑格尔用以批评康德的大量论据。这一点很容易理解:两个人完全可能由于不同的、或多或少不同的理由而一致反对第三者。
  对列宁说来,也正如对黑格尔说来一样,康德意味着主观主义。[12]列宁用几乎是黑格尔的用语说先验的东西是主观主义和心理学。列宁还偶尔把康德与马赫相比,这一点自然也不足为奇。因此,列宁在从客观主义观点批评康德方面是与黑格尔一致的……但是这是什么样的客观主义呢?我们就要看到。
  无论如何,黑格尔对自在之物的批判使他高兴。他同意黑格尔的提法,认为康德的自在之物是一个空洞的概念,是一种声称能思考不可知的东西的神话,实则自在之物是现象中的本质的同一。

  “康德的自在之物是空洞抽象,而黑格尔要求的是和实质相符合的抽象。”[13]

  这是一个双重的命题:坚决拒绝自在之物,同时承认现象中有本质存在——列宁把这读为本质与自在之物的同一(本质与现象符合)。在这个双重的命题上,列宁是与黑格尔一致的,虽然后者决不会说自在之物的“现实性”是本质。也许这是细微的差别,但是很重要。
  为什么很重要呢?因为黑格尔对康德的批评是以绝对唯心主义的名义对主观唯心主义的批评,这表示黑格尔并不停止在本质论上,而是以观念论的名义批评康德,然而列宁则停止在一种黑格尔会称之为本质论的立场上
  这里我们看到了列宁是“以什么名义”批评康德的主观主义的:是以客观主义的名义,我上面已经说过。然而这个名词太容易与主观主义这个名词相对称,以致会立即引起嫌疑。我们还不如说,列宁是以(物质)存在和(科学)客观性结合在一起的唯物主义命题的名义批评康德的主观主义的。换旬话说,列宁是从唯物主义命题中包括的哲学唯物主义和科学客观性的观点出发批评康德的。这正是《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的立场。
  然而这使我们能够揭示出一系列重要的结论。让我们来看看它们。
  列宁对黑格尔的有选择的和“揭示”性的阅读中所包含的对康德先验主观主义的批评,事实上要求:
  1.消除自在之物并把它转化为本质与现象同一的辩证活动;
  2.消除主体范畴(先验的或其他的);
  3.通过这两个消除和把自在之物转化为本质在现象中的辩证活动,列宁得出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常常加以强调的效果:解放科学实践,使之最后摆脱任何会使它僵化的教条,从而恢复它本来应该有的活生生的存在——科学的这种生命只是反映现实本身的生命。[14]
  这是列宁与黑格尔在对康德的批评上的明显界限。对列宁说来,黑格尔是从绝对观念的观点,也就是从“神”的观点批评康德的,而列宁是从科学的观点,即从科学客观性和科学对象物质地存在的观点利用黑格尔对康德的批评来批评康德的。列宁从黑格尔按照完全不同的观点进行的论述中取出他按照自己的观点感兴趣的东西,这也就是揭示和剥皮的做法,提纯的做法。这里决定取舍的原则的是观点上的差异:在列宁那里,科学及其物质对象占首位,可是我们知道,对黑格尔说来,科学家的那种科学(仍然停留在知性中)不占首位,因为在黑格尔那里,占首位的是宗教和表述宗教真理的哲学,科学是从属于它们的。
  B.论述绝对观念的那一章
  这里我们又看到一个似乎矛盾的现象。我刚才说过,列宁在黑格尔的著作中感兴趣的是对康德的批评,但是他是从科学客观性的观点出发,而不是从这种客观性的真理的观点出发。这个真理在黑格尔的著作中简单地说是由绝对观念代表。然而列宁却非常欣赏论述绝对观念的那一章,几乎把它看成是唯物主义的:

  “妙就妙在:关于‘绝对观念’的整整一章,几乎没有一句话讲到神(差不多只有一次偶然漏出了‘神的’‘概念’),此外——注意这点——几乎没有专门把唯心主义包括在内,而是把辩证的方法作为自己主要的对象。黑格尔逻辑学的总结和概要、最高成就和实质,就是辩证的方法,——这是绝妙的。还有一点:在黑格尔这部最唯心的著作中,唯心主义最少,唯物主义最多。‘矛盾’,然而是事实!”[15]

  我们应该怎样解释这个似乎矛盾的现象呢?
  对它的解释归根结蒂将非常简单。但是在解释之前,我必须先稍微回顾一下。
  去年我在让·伊波利特主持的研究班上作了个报告,阐述了马克思在理论方面应该归功于黑格尔的地方。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进行了一种可以称作概念实验的工作,他往费尔巴哈的关于人的本质异化的理论中加进了黑格尔的东西,即历史异化过程的思想,我对马克思这种实验的辩证方面进行了批判考察之后,指出了这种概念的结合是站不住脚的和要爆炸的。实际上,这种结合被马克思抛弃了(手稿没有发表,其中的论点后来逐步被抛弃了),并且果真发生了爆炸
  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所主张的那个站不住脚的论点是:历史是主体(即在“异化劳动”中被异化的人的类本质)的异化过程的历史。
  但是正是这个论点爆炸了。爆炸的结果是主体、人的本质和异化等概念完全消失,化为乌有,没有主体的过程这一概念得到解放,成为《资本论》中一切分析的基础。在《资本论》法文版的一个脚注中,马克思自己为这点提供了证据(这是很有趣的,因为马克思只有在德文版问世三四年之后才加上这个脚注,要过这么一段时间他才能理解这个范畴的重要性并把它表达出来)。马克思是这样写的:

  “‘procès’这个词表示一种从其全部现实条件上来考察的发展,很久以前就成了全欧洲的科学用语。在法国,它最初是有点羞羞答答地以拉丁文形式——processus——引进的。后来,它脱去了学究式的伪装,进入了化学、物理学、生理学等等的著作,也钻进了某些形而上学的著作。它终将获得完全归化的证件。我要顺便指出,在日常用语中,德国人和法国人一样是在法律意义上使用‘procès’这个词。”[16]

  现在,任何一个“知道作为唯物主义者去读”黑格尔《逻辑学》的人都会发现,这个没有主体的过程正是在论述绝对观念的那一章中所能找到的东西。让·伊波利特明确地证明了,黑格尔的历史概念与任何人本学绝对没有关系。证据是:历史是精神,这是以逻辑“开始”、经过自然界并以精神结束的异化过程的最后一个阶段,精神就是能够以“历史”形式表现出来的东西。完全与科耶夫和青年卢卡奇以及他们以后的其他一些几乎耻于谈自然辩证法的人的错误观点相反,黑格尔认为辩证法决不是历史所特有的,这是说,历史并不在它自身的任何地方,在任何主体中包含着它自己的本原。马克思主义的传统回到自然辩证法的命题上来是完全对的,这个命题包含着这样一种论战性的意义(还有其他的意义):历史是无主体的过程,在历史中起作用的辩证法不是任何主体的作用,无论这主体是绝对的(神)还是仅仅是人类的,历史的本原总是已经被推到了历史以前,因此历史既没有哲学上的来源,也没有哲学上的主体。这里,我们觉得很重要的是,在黑格尔看来,自然界本身并不是它自己的本原;它本身是一个不从它开始的异化过程的结果,这个过程的本原在一个别的地方,即在逻辑中。
  正是在这里,问题变得特别引人注意。因为很清楚,列宁曾把自然界是逻辑异化的产物斥为荒唐的思想,然而他又说关于绝对观念的一章几乎是唯物主义的。真是令人吃惊。
  实际上,逻辑在黑格尔那里的地位是什么呢?是双重的:一方面,逻辑是本原本身,不可能回溯得更远,以后的异化过程是从它那儿开始的。因此这个异化过程的确像有一个主体:逻辑。但是当我们正是在关于绝对观念的一章中仔细地考察这个被假定为绝对的主体的“本性”时,我们发现这是被否定作为本原的本原。这一点特别在两个地方可以看出来。
  第一、在《逻辑学》的开头,通过立即以“无”否定“存在”,从一开始就否定用以开始的东西,这只能有一个意思,即本原必须在被肯定的同时被否定,因此主体必须从被设定的那一颍刻起就被否定。
  第二、在黑格尔关于绝对观念只是绝对方法的著名命题中,因为这个方法只不过是过程的运动本身,它只是把过程作为唯一的绝对这个观念。
  列宁把他的唯物主义读法应用于黑格尔的这个双重命题。正因为如此,他完全被绝对观念吸引住了。他于是揭示和提纯这个概念,留下绝对,舍去观念,这就是说,列宁从黑格尔那里采取了如下的命题:世界上只有一个东西是绝对的,那就是方法或本身是绝对的过程的概念。而由于黑格尔本人以逻辑的开端暗示“存在”=“无”,并且以逻辑的地位本身暗示本原作为本原被否定,主体作为主体被否定,列宁认为这是确认这样一个事实,即绝对必须(就像他从认真读《资本论》所学到的那样)消除任何本原和任何主体并且说:绝对的东西就是没有主体的过程,在现实中和科学认识中都是一样。
  由于这个命题经常触及表面,呼之欲出,只需要剥去外壳就能得到马克思列宁主义关于唯物主义辩证法、关于运动的绝对性、关于方法现实性的绝对过程的概念,确切地说,即关于没有主体的过程的概念完全符合科学的概念,我们在《资本论》中可以看到这一点,在别的地方,例如在弗洛伊德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到这一点。
  因此,关于物质存在和科学认识客观性的唯物主义命题,在这关于绝对观念的一章中得到了确认,这种确认是彻底的,然而又是令人困惑不解的。对没有读过马克思著作的黑格尔读者说来是完全令人困惑不解的,但是对读过马克思著作的黑格尔读者说来则是完全自然的。我甚至要说,若是有人在没有读黑格尔的著作以前,就能够像那个在1894年就写了整整十二页论述黑格尔的二十四岁青年那样,在完全不了解也就是完全了解的情况下以强烈的措词谈到黑格尔的话,那么不管他是谁,对他说来就是完全自然的。
  以这些评论作为出发点,我要求你们也试着重新读读列宁关于黑格尔的读书笔记,并且告诉我,我刚才提出的那个令人吃惊的命题是否千真万确:

  “一个半世纪以来,没有一个人是理解黑格尔的,因为不钻研和不理解《资本论》,就不能理解黑格尔。”

  我们要感谢列宁,由于他,我们对于黑格尔的哲学世界才能够在对之进行改造的同时开始理解它,而不单是阅读它和解释它。
  让我再提醒一句,列宁对黑格尔的那种预知以及他后来对黑格尔的那种谈法,是只有从无产阶级观点出发,借助基于无产阶级观点的新哲学实践,才可能做到的。也许我们能从这里为现在和将来学到一点经验教训。因为总的说来,1969年的形势对国际马克思主义工人运动说来不像1915年的那样严重——这并不是说任务不大,只是说,不管表面现象如何,比较起来不那么艰难。可是必须有一个条件,而这是马克思在《资本论》开始时就对他的读者提出来的,即要有勇气“独立思考”,思考正在酝酿的事情,甚至是在中距离和远距离酝酿的事情,思考正在群众中酝酿的事情,因为创造历史的是他们,而不是哲学家。




[1] 参见《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卷第143页。

[2] 同上,第137页。

[3] 同上,第134—135页。

[4] 参见《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5卷(即《哲学笔记》)第151页。感叹号是列宁加上去的。

[5] 同上,第184页。

[6] 同上,第117—118页。

[7] 参见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280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8] 参见《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5卷第86页。

[9] 同上,第129页。

[10] 同上,第142—143页。

[11] 参见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279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12] “可见,黑格尔在这里也斥责了康德的主观主义。这是值得注意的。黑格尔赞成外观、‘直接现存的东西’。”(《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第55卷第111页)

[13] 同上,第76页。

[14] “很好!!如果我们问什么是自在之物,那么问题本身就已经不知不觉地包含着不可能回答的成分了……这是非常深刻的:自在之物以及它向为他之物的转化。自在之物一般地空洞的、无生命的抽象。在生活中,在运动中,一切的一切总是既‘自在’,又在对他物的关系上‘为他’,从一种状态转化为另一种状态。”(同上,第90页)
  “在康德那里,自在之物的‘空洞抽象’代替了我们关于事物的知识的日益深入的活生生的进展、运动。”(同上,第76页)

[15] 同上,第202—203页。

[16] 《资本论》1948年巴黎社会出版社第1卷第181页脚注。



感谢 佐仓绫奈 收集、录入和校对